母亲说,这世界上好男人比爱情还要多,别着急,慢慢找,总会遇到。
1
我知道点点是故意的,我看着她发给我的截图,她说,小初初,你可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一张截图,下面一大半是她的磨皮过度的自拍,翘起的兰花指放在嘴边,扭捏的辣眼睛。
我回她,杀伤力太强,不敢看。
然后,将手机丢开,掀了被子下床,跑到阳台上跟那盆仙人掌说早上好。
点点是故意的。
像早已精通各种美图工具的她,若非故意试探,就绝不会把破绽露得那么明显。
那张截图里点点自拍照上面一点儿,是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下巴。
右边的尖尖的,白皙透亮。
而左边的,那颗黑痣亮的刺眼。
我记得,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记得,它曾是属于我的。
这种记忆,深入骨髓。
每次给陆沉刮胡子时,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伤着他那颗黑痣。
而他,看着我的小心翼翼,每次都无奈的笑着说,没事儿,我不怕疼。
我瞪着他灿若星辰的眉眼,抚摸着他下巴上那颗黑痣说,那也不行,它是我的,金贵着呢。
他听了笑的满眼宠溺。
那时候,我有一种要死的心,一种溺死在那双眼睛里的决心。
我没理会点点的试探,她不过是想告诉我,陆沉那么好的男人,想要的人能挤爆她的朋友圈。
但我承认,我没忘记陆沉,至少到这一刻,在只是看到他下巴上那颗黑痣时,有关他的所有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暴雨,来得声势浩大,铺天盖地。
好像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已经被自己耗尽,所以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否认。
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我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屏蔽他的动态,断了所有能联系上他的可能。
可是,我努力伪装了那么久的坦然淡定,还是在一瞬间败在那颗黑痣面前。
我想起那天,站在公寓楼下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盆仙人掌从五楼坠落。
我握了握还扯着窗帘的手,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蹲下去一个一个捡起陶瓷碎片,然后,看着他离开。
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悲痛到极致人就会死去。
因为,心痛到极致,真的会窒息。
那天,并没有昏过去多久。只是,我醒来时便看到吓得手足无措的点点。
我努力朝她扯出一个笑,却发觉人中发疼。
点点慌乱的碰了碰我的人中,语无伦次的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肯定疼了,我怕你醒不过来,救护车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太害怕了,所以就……
我用力朝她点点头,说,没事儿,点点,我……就是有点儿喘不过气。
她一愣,然后抱着我就哭了起来。
第一次,提起陆沉,点点不再说我忘恩负义。
她只是哭着说……
她说,你一个仙人掌砸下去就不怕伤了他啊……
她说,我以后再也不提他的名字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了……
她说,你可别跟我较真啊,你别吓我……
点点以为我是故意的。只有我知道,我有多怕被窗帘扫掉的仙人掌会砸到他。
还好,没有。
只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帮我做了决定。
毕竟因为那盆仙人掌,我和他才会走到一起。那么现在,碎了那盆仙人掌,就此了断吧。
也是,从我知道他一声不响盘掉咖啡馆做好离开的准备,从我意识到自己除了他习惯性的“好”与沉默之外对其他一无所知,我和他,我们就已经没有后路可走了。
2
去年七夕,点点表姐乔筝的花店开业,我是被“邀请”去的。
点点说,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比爱情还要多,别着急,慢慢找,总会遇到。这可是你说的啊,我们去沾沾喜气,没准能碰上好男人呢,那离爱情还会远吗?
乔筝在七夕那天,跟处了五年的男朋友徐枫领了证。
这对新人周身包裹着你是我的全世界的气息,看着他们望着彼此笑得那么甜蜜,我竟然有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从相识到被全世界承认的一家人,将近七年时间,成为彼此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那个人,这大概就是坚守的真心吧。
有些感人,有点儿动心。
那天,当花店的人群散尽,我和点点却站在前台,看着眼前的东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大束的血色玫瑰,娇艳欲滴。
“怎么办?”
“抱着它和你走在大街上,我有病啊。”
“谁说我要抱它了!”
“谁说我要和你走大街了!”
“要不……”
我和她对视一眼,然后抬头看看二楼拐角处,乔筝和徐枫还没下来。
“跑吧!”
“点点,你和初初……”
我俩还未转身,便被身后的声音拦下。回头,乔筝已经在面前站定,手里提着一个蛋糕。
“这个也带上,今天你俩辛苦了。以后……”
“哎,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都这会儿了,改天也可以的。”
乔筝放下蛋糕,绕过还在纠结要怎么脱身的我和点点,说着朝门边走去。
“今天比较特别,不好改天。”
我回头,男生虚揽了一下乔筝,然后朝这边点点头。
这个男生……
棕褐色套头针织衫,浅蓝色牛仔裤,像极了我大二上学期上马克思时偷窥了两节课的男生。
我也很纳闷,记性差到昨晚吃了什么饭都要回忆半天的我,对那个男生的印象却从未消浅。
他把手中的那盆仙人掌放到前台,上面还插了一张很精致的硬便签,我睁大了眼睛,终于看清上面的字。
“开业大吉。陆沉”
“你竟然这么不矜持!我还一直以为你有男人恐惧症……天,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真应该拍下来给你看看……”
点点还在耳边不停的念叨,我看着梳妆台上那盆仙人掌,盯着便签上面那个名字,脸终于开始有了反应,着火了一样翻腾。
“那,不是我吧?”
对啊,我怎么可能那么不淡定不矜持不要脸皮儿呢……
在我的认知里,男人这个物种,是只可远观的,我一向避之不及。
但是,那时的我……
就在乔筝准备开口介绍陆沉时,脑子一抽的我抢先开口,“筝姐,我更喜欢这个,就这样了哈,我先回去,改天再来。”
说完抱起那盆仙人掌就跑了。
“你还就喜欢这个?你?喜欢仙人掌?切~就差没扯着嗓门告白全世界你时初一眼就瞧上陆沉了。”
点点拿起梳子敲了敲仙人掌,一脸鄙夷。
“你别动,敲死它了要!”
“呦~这就心疼了?不过初初还真是啊,我还第一次见你这样呢,你不是一直对男生都避之不及的嘛,怎么就陆沉……”
我一个白眼翻给点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他面前的失常,失常到忽略了一直以来被母亲的泪水催生的成长,失常到忘了自己为什么一直对男人避之不及……
“我就是不想和你一起抱着大束的血色玫瑰逛大街行了吧!”
这借口,真白痴。
后来,我问陆沉,“你说,我怎么会那么不矜持呢?”
他一脸自恋,眼底却从未有过的认真。
“因为,那个人是我。而你,舍不得错过。”
他说,他是我的舍不得。
我信了,也一直这样认为。
3
勇气好像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元气大伤,所以一个星期后接到陆沉的电话时,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倒是毫不客气,直截了当,“怎么,开业那天你不还挺喜欢的,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我……”灼烧感瞬间窜上头顶,“我那是喜欢的仙人掌,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说实话,这样扭扭捏捏的我,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我说的就是仙人掌啊,难不成时小姐对我有兴趣?”
再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调侃我真得重新投胎了,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自恋啊,要不要我送你一镜子重新认识认识自己啊~”
“好。”他敛了语气,却也不紧不慢。“那你给我镜子。”
呵,这手段真不怎么样,我腹诽。“哪儿呢?”
“楼下,慢慢来,别着急。等你。”
点点说,碰上个好男人就遇见了爱情啊,你那句话真没说错!不过,你俩有点儿疯狂,才认识几天啊,就迫不及待的昭告天下了?
我白了她一眼,咱俩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吧,我说他怎么就那么笃定我看上他了呢,你这个人情卖的不错哈,出卖朋友是不是特爽啊?!
她说,难得见你动了凡心,当然要全力助攻,嗯哼~
然后就在我提起枕头前,飞逃了出去。
第一天,第一次见面,乔筝花店开业。
第六天,第二次见面,公寓楼下。
第七天,第三次见面,他的咖啡馆。
第八天,第四次见面,小区外的川菜馆。
第九天,第五次见面,社楼对面的餐厅。
第十天,第六次见面,乔筝花店。
第十天,第六次见面,乔筝花店。
那几个人一脸奸诈的表情在说“哎呀~我们不近男色的小初初要被收了~”,满脸的欠揍。
陆沉朝我笑了笑,指了指花店里那些叫不出名的花,问我,“要哪个?”
我纳闷,晕头晕脑的随手指了指前台柜子上的仙人掌,“这个?”
他皱了皱眉,“你确定?”
我不解,扭过头,目光下移,入眼便是一束比开业那天还要大的血色玫瑰,脑袋一个机灵清亮了。
“嘿嘿~”我指了指仙人掌,“这个已经有了,所以……要这个~”
说完,两个大步跨过去把那一大束玫瑰抱了个满怀,然后快速蹭到陆沉身侧。
“嗯,这个不错,选的好。”
听到陆沉这样说,我侧头,看着他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意,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点点在一旁笑的一脸鄙夷,“早知道你这么好搞定,当年我就不拦那些小伙子们了,哎~没想到啊初初,你也就一凡人,一束玫瑰就搞定了~”
点点那酸味十足的音拖在身后,陆沉十指紧握着我的左手拉着我走出花店,我右手还抱着那一大束玫瑰,因为花束太大,抱得有点儿吃力,走得也有点儿跌跌撞撞的。
正在我想要开口说慢点儿的时候,怀里的玫瑰被人拿走,抬头,陆沉脸上适才的笑意已经敛去,一脸严肃。
“初初,你已经选择了,对不对?”
“什么?”
“你说呢?”
陆沉下巴朝刚才被他抱到怀里的花点了点,表情却未松动。
我被他盯得有点儿不太自在,低头,目光落在他依旧握住我左手的右手上,很大很暖但好像有点儿濡湿。而我,即使那束花一只手抱得再吃力,自己都没想过要他松开我的左手,答案已经不能再明显了,不是吗。
我抬头,忍不住嗤笑一声,扬了扬十指紧握的手。
“你说呢?”
一起吃饭,一盘宫保鸡丁放在眼前,陆沉会一点一点把里面的黄瓜丁挑出去。
我不吃黄瓜,以前是吃了胃泛酸,后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点点总看不下去,每次都忍不住说陆沉,你不要太顺着她了啊,不能什么事都好好好的。你看你,把她宠成什么样了,她胃好好的怎么就吃不了黄瓜了,这挑食的毛病你得给她改改!
这时候,我就会望着陆沉说,不吃,好不好?
他说,好。
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侧头过去蹭蹭他的肩。
他说,这样的我,像极了一只幸福的小狗,而那种幸福,会感染他。
那时候的我,第一次知道被一个人时刻放在心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呢……
大概就是……
在我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光。
然后,开始相信一些自己从来不敢相信的东西。
比如,爱情。
4
遇见陆沉之后,我才发觉爱情这两个字骗走了我将近二十三年。
从我十六岁收到第一封情书,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比爱情还要多,别着急,慢慢找,总会遇到。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别找你父亲那样的。
那时候小,没有一个爱家庭爱母亲的父亲,总觉得是一件很伤自尊心的事情。
虽然他或许是爱我的。
所以,我一直自动忽略掉最后那句“别找你父亲那样的”。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这句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比爱情还要多,那你为什么偷偷藏着父亲的照片一个人辛苦得带我过生活?
但我没敢问出口,因为,最后那句话,母亲说得很困难。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情绪大概是沉痛,仿佛触碰一下,就会倒下。
这让我很心疼,心疼我相依为命的母亲。也为她不值得,她应该忘了那个人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即使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所以,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母亲很懦弱,因为爱得太卑微,卑微到面对父亲的离开,她说不出“不好”两个字。
所以,她没能留下那个人,却也无法忘记那个人。
一份不值得的爱困了她一辈子。
某种程度上,我反感这种懦弱。甚至有时候,我会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存在,因为,我将是父亲留给母亲的永远摆脱不了的存在。她的懦弱里,包括我。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沦为那样的角色,将近二十三年的时间,我从根源上抹杀掉了所有可能,我对男人避之不及。
我一直以为,我很成功。我把这些年来自己的安然无恙归功于不近男色的小聪明,直到遇见陆沉,我才知道是我自作聪明了。
我只是没有遇见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放下所有防备的人,我只是,没有遇见陆沉而已。
陆沉,一个从来不会对我说“不好”这两个字的人,男人。
他的好,让我仿佛一眼就能看穿未来,未来里的有关我和他的一切。
所以,我没能等太久就带陆沉回家见了我母亲。
我想告诉她,我在这个好男人身上找到了爱情。
我想告诉她,以后有人问我冷热和饥饱,有人会像你一样牵着我的手耐心得陪我走下去。
我想告诉她,给你人生带来创痛的那个人留下的最后这部分,我为你找到了遗忘的出口。
所以,过自己的生活吧,没有任何羁绊的。
母亲一整天都在偷偷打量陆沉,一整天都没能合上嘴巴,她看起来比我还要确定,比我还要幸福。
连我们离开的时候,母亲都是笑着的,脸上不再有以往的担心。
只是,在我折回去拿落在房间里的耳机时,我的母亲正坐在床头倚在床头柜上,手里是那张她藏了许多年的父亲的照片,没有声音,满脸泪水。
心脏开始抽痛,几乎被遗忘的痛感刺穿五官,散到空气里。
陆沉给的好就像是一个装了蜜的大缸,我一点点沉入,忘了去顾虑当蜜淹没头顶,自己还能不能呼吸。
我忘了,母亲那些卑微的只会说“好”的爱。
我想起车里的陆沉,给他发短信,你先回去吧。
他回,好。
一阵苦涩……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跟我的母亲那么那么像,都只会说“好”。
可是,陆沉不该是卑微的。但当我回想起陆沉的“好”与纵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堪,像父亲那种的不堪。
于是,那晚是第一次,我向母亲大吼,那些我从未说出口的她的懦弱和卑微,以及我自我认知里的滋生的不堪。一切隐忍都被我那难以抑制的怨气撕破,母亲的,我的。
大概,那时的我像极了爆发之后又可怜兮兮的狮子,让人失望极了的小狮子。母亲哭着,不停地说对不起,眼底平铺着失望。
对我的?或是对她的?
我不知道。
所以我当晚就逃离了那里,像是一个胀满了气后不小心松开口的气球,反作用力推地自己四处乱窜。
我没有回公寓,而是去了陆沉的咖啡馆。晚上只剩下夜风将街道两旁的梧桐叶吹起的声音。
没有醉酒人,没有地痞流氓。
陆沉不在。
打开手机,想要给他打电话,拨号,却不敢确认,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反反复复,直到电量耗尽。
我在门口蹲到了天亮,等到了中午,又到了晚上,没有等来陆沉。以往他经常关店外出吗?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他会有什么事情,又会去哪里。
原来我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彼此。
大概是,彼此吸引力太强的两个人被喜欢拉得过近,所以才产生了已经掌握一切的错觉。
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准备找去陆沉的住处时,却被巡防的保安告知,咖啡馆前两天就已经遣散了所有员工,准备转让了。
像是急于要一个结局,过于急转的剧情击散了我所有的精力。就像我急需要陆沉来告诉我,我们的感情没那么肤浅,我也没那么不堪。可是,我没力气了。
我想要找到陆沉,让他告诉我没有我参与的那些时间他会去哪里,见些什么人。哪怕,只是告诉我,咖啡馆什么时候会关店休息,或者我应该去哪里找他。
但是,咖啡馆不再营业了。
晚了。
除了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回公寓睡了两天之后,我才知道床给我的安全感是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半个月后,点点出差回来,我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点点,她一脸嫌弃,将窗帘扯开一条缝看着楼下说,就没其他人能给你安全感了?
有啊。我顿了一下说,你。
说完,我上前扯开她,用力拉上窗帘,却听到什么东西坠落碎在楼下。
我怔住,随即反应过来。拉开窗帘,就看到陆沉正弯腰捡着地上的瓷罐碎片,仙人掌散在他的脚边。
我看着他捡起所有碎片,然后离开。
黑暗却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袭来。
之后,陆沉没再来公寓找我。
只是在十天后约我见面。那天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之前,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来过六次。只是待在楼下。
点点大概是从陆沉那儿得来的消息,从我昏睡两天手机开机之后,她可没少骂我。每次的说辞都差不多,忘恩负义,冷血无情。
直到她回来,仙人掌巧合的坠楼了,我巧合的昏倒了,她就再没骂我,也再没多问。
是另一家咖啡屋,当然,我并不意外。虽然关于咖啡馆转让的事情他依旧只字未提。
有段时间没见,话少了。我怕说多会错,他……我不知道。
还是以往的习惯,他把单子递给我,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还是有想要紧紧握住的冲动。
那一瞬间,我想,只要他说一句“我们和好吧?”,我就毫不犹豫地说“好”。
回神,我却脱口而出,两杯拿铁,一杯多奶,一杯少奶。
他呵笑了一声,说好。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硬着头皮改口,不用了,一杯果茶。
他愣了一下,说好。
我说,你不要总是说好,好不好?我怕有一天你说不好了,自己会无法承受。
他有点儿激动,说,不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心仿佛跌进深渊,冷雾将其一层层包裹、冻结,什么都看不到。
那我们分开吧,好不好?
他僵硬在座位上,嘴唇闭闭合合,却没有声音。或许有,只是我听不到。
但我知道,他只会说一个“好”字。
包容我的每一个小毛病时是,此刻是,一起去看母亲那晚……也是。
5
傍晚,点点打来电话。关于早上她的试探我还有点儿生气,所以掐掉了。她接着打,我很清楚金牛座的她有多执着,只好接起。
来自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小姐姐,您的自拍可真丑!我忍不住想笑,损她原来这么好玩儿。
像她那贱贱的脾气,我原以为她会回嘴,电话那头却一阵沉默。
我将手机开了外放扔在床头,揉揉胳膊,有点儿酸,这才想起好久没运动了。
许久,才有声音回荡在屋子里。
点点说,初初,你不觉得自己变了吗?
我笑,回她,有吗?
嗯,更作了。
我知道她指什么,虽然她很少提起那人的名字。
怕是连她都厌烦了什么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说辞,没什么新意。刺激不了我,她就得不到她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呢?呵……
就像一年前,她突然提起陆沉的名字,那是她说不会再提那个人后的唯一一次破例。
那次,她说,陆沉要离开了,咖啡馆转掉了。
我说,我知道。
她很意外,问我,你知道?
我没再说什么。
没再说我知道咖啡馆要转掉了,在我们确定分开之前他就已经着手准备离开了。
关于他去了哪里,点点没有提及。
我嗤笑一声,说,点点,你不用拐弯抹角,让你觉得我变得更作了的人名叫陆沉,我记得。
点点,我真的不想再听你拐弯抹角损我了,虽然,我的确很作。
我第一次跟点点提起我的母亲,虽然她旁敲侧击过很多次。
我说,点点,有时间我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吧。
我说,点点,你一直当作爱情信条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比爱情还要多,别着急,慢慢找,总会遇到……这句话,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但是,后面其实还有一句,别找你父亲那样的。
母亲说,不能找父亲那样的。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十四岁之后,我就只偷偷的在照片上见过他。那是母亲偷偷藏起来的照片。十四岁那年大年初二,他离开了那个家,再没出现过。但是我知道,她从未忘记他。或许,也从未停止过爱他。甚至,有时候我会想,母亲那无处安放的爱,是不是都给了我。所以,有时候我并不怎么喜欢自己。我,大概是母亲戒不掉过去的根源。
十四岁之前,他们之间的平静、争吵,出现最多的就是“好”。
我的母亲,她只会说“好”。
陆沉像极了我的母亲,也只会说“好”。
我让他走,他说好。
我说分手,他说好。
他知道我不吃黄瓜,却没问过为什么。他若是想消失,我就找不到他。我想让他说一句和好,他只会说“好”。他连质疑都不会。所以即使我们做着爱人之间最亲密的事,也无法真正走近。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可以随时一声不吭地转掉他的咖啡馆,从这座城市彻底消失。
点点,他走了,即使我还记得他,也与他不相干了。所以,别再试探我了。
胳膊疼,挂了。
亲手撕开结痂的疤是很吃力的,也很伤元气。
我挂断电话,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听她说什么。
一会儿的时间,收到她的短信。
明天一起去运动。后面跟着一串地址,是健身房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是被点点的电话叫醒的,昨晚睡得太晚。
换了运动装打车去她说的那家健身房,听点点说是朋友新开的店,开业活动期间年卡套餐做到了三点五折。我很开心,说省下的一部分钱请她吃火锅。
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窗外的梧桐叶子绿得油亮油亮的,好像比去年更甚。
只是,车越往前开,越是觉得这条路莫名的熟悉,直到车子停在这条路的尽头,我下车站在那家健身房门前,心头那股不上不下的不详的预感终于窜到了脑袋顶,砰地一声爆炸,脑子一片空白,只看到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在我面前站定。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开口,“初初?”
我僵硬地转转脑袋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这是陆沉转掉的咖啡馆,改成了健身房。
而眼前,正是消失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陆沉。
点点说我变得更作了,我知道,我还变得更怂了。所以对我来说,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应该逃。
我转身,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的点点拦住。看着她展开的双臂,很奇怪,比起生气骂她不理她,我更想损她。
所以,就脱口而出,“你是雄鹰啊,飞一个给我看啊!”
她“切”了一声,没搭理我,只是扒拉了两下手机递到我眼前,屏幕上是那张昨晚我偷偷藏在被窝里看了很多很多遍的照片,不,是那张照片的原图,点点一脸欠揍的仰着下巴,紧紧贴着一脸不情愿的斜视着她的陆沉的下巴,上面那颗黑痣扎得我眼睛发酸。
“你傻了啊?”点点戳一下我的胳膊。
“你的下巴忘修了。”我只想用最犀利的语言扎眼前这个叛徒。
她一炸起来又没完没了,但此地不宜久留。
我绕过点点,刚抬脚,就听到身后一声“初初”。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想要速战速决就必须直中要害。
“陆沉,你看,我没忘记你。点点不都告诉你了吗?还是说听到我这个当事人亲口说这句话你会更有成就感,这种感觉是不是特好啊?”
“好。”还是一个“好”字。
除了气愤,还觉得有点丢份儿,我说了那么多,人家就回了一个“好”字。这种感觉加剧了我想要离开的冲动。
“初初,即使我像极了只会说无条件说“好”的母亲,但你,不会是父亲。你害怕的,永远不会发生。你不会让自己沦为父母其中任意一个角色,所以条件本身就不成立。”
他说的那么平静,却那么笃定。
“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初初,那次你说分手,那是我第一次没有说‘好’。”
我想起分手时的那次见面,想起我提分手时,我看到他嘴巴张张合合,却想不起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呵……
我真怂。这嘲笑只能偷偷说给自己听,因为太丢人,太愚蠢……
“还有,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找不到我了。”竟然不是解释。
抬腿,有点儿麻。
“你去哪儿?”我低头看着握着我左胳膊的那只手,温度熟悉到仿佛从未消浅过。
“回家。”
他指甲还是剪得那么整齐。
“我送你。”
心脏“突”地一下,我抬头,眼前变得更加清凉了。
“我胳膊疼。”我拨开他的手,“你车呢?”
“啊?哦,车卖了,我打车送你回去。”他抬手擦了一下鼻尖,目光有点儿躲闪。“之前咖啡馆效益不太好,我就回老家请了一个朋友过来帮我改造一下,换了健身房。流程有点儿麻烦,那个朋友也比较难搞,哦,男的。专业教练也不太好找……”
“呐,我车在车库。小初初,还是我对你好吧?”安静地杵在一旁的点点把车钥匙塞给陆沉,妖艳地看着我笑。
“不好!”陆沉把车钥匙扔给点点,说,“我们打车就好。”
“现在流行共享单车,轻便好看还环保,骑车吧,好吗?”就像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逼”我见他,这次我依旧没忍住,主要是不忍心看他躲闪的目光。
“好。”他笑,下巴上那颗黑痣金贵的发亮。
陆沉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了。
我说,仙人掌是被窗帘扫下去的,我不是故意的。
陆沉说,点点给你看的那张照片,我是被她威胁了,她说我拍了我们就能和好了。
我说,那天晚上你走之后,我吼了母亲,我又害怕又后悔。
陆沉说,我们在那家咖啡屋见面那次,我以为你听到我说的最后那句话了。我说不好,但可能得离开一阵子。
我说,我又养了一颗仙人掌,我每天起床都会跟它说早安呢。
陆沉说,我只对你说“好”,这个你得知道。
我说,陆沉,母亲说,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比爱情还要多,慢慢找,总会遇到。我觉着我们之前是太着急了,不够了解,也不够坦诚。是不是?
他说,是。
我说,那这次我们就扎实点儿,稳扎稳打才能搞好建设。对不对?
他说,对。
我说,那我们就慢点儿,细水长流,好不好?
他说,好。
好。
朝朝暮暮,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