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遥看近却无

我叫秀根,是黑河村的孩子。

在我十二岁之前,学校里没人知道我家在哪,我用自己的法子,将这块灰暗的烙印掩的扎扎实实。事实上,如果我自个儿不说,没人会想到黑河村还有娃娃过来上学。

黑河村是我们那一片最穷的村子,也是最“没气运”的一个。村里唯一的“公共场所”便是村东头废弃的戏台子,说是戏台,实际上就是土踏实了,踏出片平地,再挖几级台阶。老人们上了年纪不能下地,常常聚在戏台旁的槐树下聊当年的事,一聊起来便开始叹气,说黑河村怎样错过了“退耕还林,以粮代赈”的承包名额,又怎样因修公路的事和政府起了冲突,自那以后所有的政策都绕着村子走。我爹在村里开卫生所,也算是唯一一个有点文化的,卫生所开在戏台旁,供我玩的也就只有戏台没堆实的土和槐树下的蚂蚁窝,老人们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沟壑越说越深,气越叹越短,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印象中,黑河村就是一声叹息。

第一次听说白草村的时候我还光着屁股,吸溜着鼻子向村里的老人们讨糖吃,许是村里孩子多,老人们的裤兜里总揣着一小包白砂糖,我一讨他们便蘸一指头逗着往我嘴里抹。一次刘大爷边蘸糖边拧着眉毛说:“咱这村里的娃娃还是见识少,等你以后长大了到白草村,阔马路小高楼,街上花花绿绿的糖块儿一排排挤着,怕是步子都迈不稳实哟!”说完还不忘把手指抬高逗我一下。那时候我只盼着吃糖,等糖落嘴里了才砸吧着开始回味:白草村许是个糖多的地儿。

后来,我成了黑河村里唯一一个上学的孩子。黑河村没有学校,上学得走十几里的路到白草村。第一次去学时爹陪着我,我系着娘亲手织的红腰带,抓着爹的衣角四处打量这个“糖多的地儿”,事实上,当我穿过一幢幢贴瓦片的小洋楼,看到一排排彩色糖块时,我倒没顿下步子,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油纸皮子里包的是糖。

报完名后,爹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我拉到学校后面,指着远处一丛草窝子说:“那草窝子后面就是高速公路,你以后可不准耍开了跑去那,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我顺着爹的指头远远望过去,只见远处的天边冒着一丛丛草窝子,一层叠过一层,像是一片片遮掩着什么的帘,倒将这村子里的闹隔出几分静来。

后来,我常常蹲在学校的后门盯着远处的那份静,有时天气凶,风刮得紧,连天的蔓草衬着前面的村子,成片成丛的,风也吹不散。盯得久了,我心里就发毛。那时我还不知道,那片荒草后的高速公路就是本来要修在黑河村的那条,修这路要过村里的坟地,老人们死活都不答应,这路便绕到了白草村。因着这条路,白草村既有了赔偿又有了销粮食的路子,家家都发达了不少。不过这是上一辈的事了。真正让那条公路刻在我心里头的,还得从我十二岁那年说起。

我十二岁的时候在白草村已经混得很熟了,就是放假也只愿意呆在白草村。黑河村只有干瘦的老爷子和翻不尽的蚂蚁窝,白草村就不一样了,这里人多,集会多,玩的地方也多,饭里的油水还不少,唯一一处不爽快,就是白草村里还有个林树英。

林树英的小名叫英子,是我们班上的小干部,她爱穿红褂子,爱编羊角辫,爱说话,见人嘴像刮风一样,想起啥说啥。我是我们班最不爱说话的人,这是我的“法子”,能用眼睛鼻子耳朵和心,绝不动嘴。林树英这阵风刮遍了全班,到我这却刮劈了,她不甘心,便常往我位子上跑,后来干脆和我坐了一桌。坐一桌还不够,她还叫我放学了送她回家,她家就在白草村。我不喜欢林树英不服气的样子,但我喜欢白草村里有个家。于是下学了我就送她回家,顺便在她家吃上一顿干馍馍泡杂烩菜。

一次学校放假,我先送英子回家,谁知道她爹娘都不在家,就是平常熙攘热闹的街上,也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英子说她害怕,不愿意一个人搁屋呆着,我便答应陪她,前提是不能饿肚子,我得吃饭。于是俩人一起弄了个韭黄炒蛋,费了不少油水。英子爹娘回来后,我俩把碟子涮得干干净净,还是被英子娘发现少了个鸡蛋。就在我绞着衣角想着怎么编谎的时候,英子娘却笑着说没事,走的时候还给我塞了个玻璃珠。

玻璃珠可是城里的稀罕物,我以前在书上念到过,见是第一次,拿在手里也是第一次。我捏着玻璃珠看了又看,摸了还想摸,记起来玻璃易碎,便拾了片路边的叶子裹着,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裤兜里。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又把玻璃珠攥到手里,迫不及待地想给爹娘看,谁知爹娘也不在家,于是我跑到老戏台,发现爹的卫生所还亮着灯,人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竟比白草村的街上还热闹。我凑到跟前,正好看见隔壁的黑子哥夹着几块板出来。“黑子哥,我爹呢?”黑子哥扭过头,脸上的汗滚豆子般直往下落,见是我忙应说:“你爹在白草村那!高速公路上出了大事故,救护车还没下来,现在都去帮忙哩!喏,我怀里这些板子就是拿过去抬人嘞!”

一提起高速公路,那蔓连的杂草便铺到了眼前,我不由有些怯,攥着玻璃珠的手也细细密密冒了几层汗,黑子哥见我不说话,就腾出一只手过来牵我:“走,我带你去找你爹,你娘也在那哩!”话音还没落步子先迈了出去。我只好跟在黑子哥后面,又沿着山路走回白草村。

黑子哥的心比步子急,还没到就停下来往前指:“秀根,你爹就在那辆三蹦子上给人止血,你顺着灯走,你娘也在,我得赶紧把板子送过去,晚了可不行。”说着便松了手匆匆走了。我立在原地,突然慌了神,前面可是比村子还高的草窝子!我想喊黑子哥,又怕惹黑子哥笑话。走了几步就杵在那儿没了主意。

远处的灯明明暗暗,晚风晃啊晃,晃得草丛后一团团人影糅着人声若隐若现,潮湿的空气里仿佛还混染了几丝血腥味。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正恼着要不要先回家,突然听见草窝子里两个声音越来越近,这声音虽听不真切,却带了几分熟悉。

“你拾那高跟鞋干嘛,你又穿不了。不说拾点有用的,跑了这几趟净捡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事儿。人家都是板子、皮袋子、玉石头载满满一车,你还跑地上拾啥玻璃球,都是些没人稀罕玩意儿!”

“谁说没人稀罕,我给秀根发了一个,脸上可稀罕了呢!那几家都是见啥拾啥,不讲究,咱拾的可是落在远处的,没沾尸体,不晦气,件件能用!”

“行了行了,理都在你跟儿!赶紧回吧,晚了英子又该怕黑了。”

夜里的风晃了又晃,两人裹了裹衣裳,脚底下加快了些。我站在暗处,憋着一口气硬是一声没吭。直到两人的声音渐渐匿在风里,影也被摇曳的草淹了去,我才攥着拳头一口气跑进那片草窝子,手上的汗把裹着玻璃球的叶子都浸透了,倒也啥都知觉不出。跑了一会我才发现,远处看着连天的草窝子没那么茂,零零星星几株白草也没村子高,反而被人踩得东倒西歪,疏疏落落的。

跑到亮着灯的三蹦子后面时,我看见爹正背着身给人止血,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了下来,灯底下,蛾子扑得欢腾,爹顾不上吆蛾子,一脸的汗映着灯簌簌地往下落。爹一边撕白纱布一边骂着:“都说钱比人更厉害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老话一点也不假,白草村全他娘的是白眼狼,当年修这路动了祖坟,挖了一大片养活他们的白草填路,现在出这么大个事不先顾着人,倒想着闷头抢东西,造孽啊造孽!”一旁的娘边叹气边忙着收拾爹要用的东西,一扭头才看见阴影里的我:“根儿,你咋跑来啦!”爹转过身,见我直直地立着,脸上的汗刷拉拉往下落,忙扔过来一个热毛巾:“小娃娃跑这来干嘛,赶紧让你娘给你引回去,拿毛巾把脸擦擦,给眼睛捂上!”我娘从三蹦子上下来,拿毛巾给我脸上胡乱抹了抹,又把毛巾搭到我头上打算领我回去。

我一个踉跄,手里的玻璃珠滴溜溜地滚到了一辆歪斜的大车前头,我把毛巾往上撩了撩,一股血腥味便扑了过来,车灯耀得人眼涩,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横七竖八的人旁边,是一片散落着的玻璃珠,灯打在上面,每一颗珠子都泛着暗红的光。

你可能感兴趣的:(草色遥看近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