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其实绝伦精彩,只是我不好。
———引文
楔子
闪光灯闪耀不停,相机的聚焦点也都刻意停格在我的身上,我却丝毫不享受这种感觉,甚至像是被人捏住了我能察觉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健康跳动的心脏,我无比压抑,也无话可说。我按照活动的流程,最后当无数话筒递到我面前时,我突然下意识哽咽了一下。就像是充满气体招架不住的气球,突然炸裂粉身碎骨。
“可能要和大家说对不起,其实我没那么多故事和阅历。”我敷衍着鞠躬,侧身在阴暗处擦去额头渗出的汗珠,如临大敌一样逃窜着走出那令我窒息的场所,随意坐上计程车车,左右撕扯拉开让我胸闷的领带,窗口下拉,呼吸急促的倚靠在座椅上,身边经过的米黄色路灯让我浮想联翩,这是我第一次在重要的场合怯场,我说不出来我自己的感受。男人女人仅仅为了友好而表达出来的微笑略显僵硬的脸,客套虚假尴尬的玩笑,和一切的地位权贵阿谀奉承,突然让我心慌,甚至这一切对我来说一直都是虚无。成为多数人口中的著名作家之后,我也曾有过这种感觉,这世界都是虚无的,甚至包括我。那时我年轻,常偷偷窝在家里读各种我认为可以显示自己有水平的书。我开始学着很多人虚假的样子,举止,甚至是话语的频率。我迎合着一切我认为有用的人,甚至很多人的所言所为也越来越正中我自己的下怀。当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又变成每天不得不接触的东西,甚至变成一种硬性的任务,聚光灯下,我开始害怕直视每一个人的双眼,似乎所有人像我一样心怀鬼胎,他们暗自怀疑,他们想撕去我的皮肉,看见我早不纯真的心,或许这是我突然害怕起来的原因。我后来选择当作家,其实也确实是因为一个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呢?
她曾经说,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同在初冬刚刚结冰的日子里,水上行走,如履薄冰。
第一章
屋子里安静下来,阳光照暖我整个客厅,我按下面前录音笔的播放停止键,摊开双手。我没说话示意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全部情况,对于他们的来访,虽然意料之中,但我只能说句抱歉。我对面沙发上的两位警官似乎目前仍没有诚心实意完全信服,他们面色庄严且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选择不去辩解,事实就是眼前的事实,于是问心无愧也用相同的眼光回击。
三天前,那位一直饱受非议的作家突然在自己大学时代母校跳湖自杀,我从没读过他的书,据说是写情爱小说,赶上那时代的文学火热,便一下子从大多数之中脱颖而出。他的死,警方在毫无头绪之后开始怀疑是否与我有关,我是否在一个月之前对其进行了不正常的心理干预而导致其精神崩溃,这如今是他们唯一的线索,而我深感无辜,也爱莫能助。我将自己与作家的全部交集坦诚回答,关于这次录音,大概是一个月之前唯一一次我对他进行心理治疗时的录音音频。甚至谈不上心理治疗,只是经过朋友介绍大概了解一下情况,在他同意之后的备份录音,而之后他从未主动联系过我,录音笔两位可以带回去,我把那只笔推过去,随后说:“警方也一定有很多刑侦方面的专业心理分析师,而对于我来说,以专业的角度从中得到的信息只可能是他深深厌恶目前所处的社会地位和每天不得不做一些事情的现存生活方式,夸张不到自杀,除非他有未曾说过的创伤性质事件。甚至根据我的回忆,那天,他和素未相识的我在家中见面甚至没换上一套待客体面的衣服,全程在品味一瓶自己新买来年份特殊的红酒,心情还算愉悦。甚至有些傲慢。”
警察走后,客气的说希望我不要见怪,暂时还不能排除对我的嫌疑,所以要在我家周围安排一些民警,作家的很多粉丝情绪化严重,也是为了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但不会过多影响我的生活,窥探我的个人隐私。
我和刚来警察局实习的王琦,便是通过这种机缘巧合认识的。因为确实有不明事理的粉丝恶意对我进行恶意骚扰。我虽早就知道人们都过分的虚假,可还是被这些人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有些悲哀,大多数人从多年前的沉默变成了盲目的宣泄情绪,甚至多数来骚扰我的人可能从没看过那个作家的书。而那位警察总能在关键时刻解决问题,没有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我便出于客气,总请他一起共进晚餐,我们成了比较要好的朋友,直至今日,也一直有来往。那时为了避嫌,我们从来不聊关于作家的案子。可是还是话赶话聊到了那似乎很多人经历过一直闭口不谈的故事。那座高校之中,有着这个城市之中最美丽的中心湖,湖中水除了冬季总清澈透明,鱼儿往来倏忽,湖的四周环绕着樱花树,我曾独步闲游,树下的男女也总爱在树下刻上彼此的名字,无论将来厮守与否,他们都相信这人间景色能保佑他们直到人间尽头。二十年前,初冬之时,溺死了一名大学生,一时间引起了学校和社会的轰动,自杀还是他杀众说纷纭,王琦个人怀疑,这和死去的作家有关,因为那方面死去的女孩和自己的一个亲戚同名,自己甚至还被吓个不轻。至于眼前的案子,据说已经有了证据,可以结案,到时不用再像贼一样看着我。我笑笑,无话多说,总之我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
第二章
案子是在几天前尘埃落定的,源自于突然在作家地下室之中搜查出来的一本日记,经过多次比对,笔记确实出自作家之手。今天作家的葬礼果然不出我们局长所料,从火葬场出来开始,无数的粉丝自愿结成送行队伍,整条通往墓地的道路被围的水泄不通。作为一个刚刚警校毕业的大学生来说,这种维护治安的任务不得不拿我来凑数,我此时此刻心不在焉,满脑子是那个日记之中的描述,那个多年前的一次意外,一种似乎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罪与罚。而我如今对这位即将走入黄泉的死者的,那个人上人的作家,更多的是同情夹杂着些许鄙夷。或许他也痛苦至极,人们总是不能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
送葬车队缓缓开出殡仪馆,空中飞舞的是散碎纸钱,和山区之中黄土地常年被汽车带起来的细碎尘土。天是晴天,可似乎被日积月累的烟尘弄的有些褪色暗淡,空气冷的让人头脑过分清醒,持续无间断刺激着我的呼吸,而我又因为刺鼻的烟尘而不敢过分而贪婪的呼吸。我在拉起的警戒线周围保护着,防止有情绪化过度的粉丝冲进来。他们怀中都抱着那位作家的书,似乎都悲痛万分,甚至其中更多人嚎啕大哭,记者穿插在人群和我们周围,不时记录着最触动心弦的瞬间。他们的样子是不是出于各自目的而装出来的,我不敢断言,可是我小姨曾说,一个人若真的失去自己最爱的人,那种有千万双手撕扯自己心脏的感觉是无法让人哭出来的,只能让人如同丢掉魂魄,怎么也呼喊不回来了。可能我是所有人里目前最关心那个作家的人,不知不觉,我想起了日记之中的内容。他的死,也绝非那么简单。
……那年他二十二岁,她也一样。而他最好的朋友,也喜欢上了她。
朋友羞于开口,求自己帮忙写几封能让姑娘倾心的情书,他也羞于面子,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愿意提供一些报酬。他是一贫如洗的农村孩子,像是没有双腿一样在赛道上自动退出。连挣扎他都懒得去挣扎了。
他把对她的爱,都放进了寥寥无几的几封信中。
她和自己的朋友成功在一起。最后男孩子失去了新鲜,而女孩子也总红着眼眶,他又找到自己,这一次,也是写信,却是如何分手。他没同意。
朋友远走,女孩子失魂落魄,他开始懊悔,他追求她,无微不至,她缺拒绝了,那些如同含情脉脉望着她的情愫凝结成的文字是他对她的爱恋,他也没告诉她那些是自己所写。那会是更大的打击,他认为。
女孩最后给正在写作的自己打来了电话:“对不起,我没办法爱你,可能,可能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同在初冬刚刚结冰的日子里,水上行走,如履薄冰。”
女孩承受不住过分的压力在湖中了解了自己的一生。二十年后,他也从这里跳下。……
我还停留在作家的墓碑前,要等守在附近不肯走的人散去,才能结束工作,我还在想他的故事,而思绪抽离回来,是许多日子不见的小姨从我身后拍我,原来她是作家的大学同学。
“当年不是我。是另一个院系的女孩子,不过我们院系是封闭式的,不可能和作家有来往,也奇怪在于,她和我同名同姓。”
我知道这里有蹊跷,可是似乎与我无关,也没再多问。后来我给她讲了作家案子的经过,她没落泪,也没什么感想。
“都是事实可能。他是那种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人。”她说。
第三章
这些事,都是后来王琦后来和我聊到的,那可能是一个还不是作家的他,从没在人群之中被人注意,爱上了一个可能无法相爱的人,故事有些奇怪,可隐藏了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那书中的一句,水上行走,变成了很多年轻人寻求爱情的真理,多数年轻人开始变得珍惜,变得认真体会爱情的滋味,这终究是好事情。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治疗太多病人以后,我发现自己能力有限,难堪在于多数国内人无法正面面对自己的心理缺陷,于是我又选择出国留学。那天我漫步在莱茵河畔,它不像是我梦境之中的样子,反而更多是让人难堪无法入目的绿色青苔,或许生命中的一切事情都难两全,不如人的预计和所想,可有的人选择死亡,我却更愿意选择面对活下去。我觉得有些乏味,便走入一家咖啡店。我没寻找座位,咖啡厅有些昏暗,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直接坐到了我的这位老朋友面前。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一切胡思乱想,虽与我无关,似乎都是对的。这一切的蹊跷,是每天忙于生计的百姓不会深刻思索的明显陷阱。
“原来我猜的没错。你精神状态似乎也一直都还不错,不可能自杀。根据我的推测,你想要的仅仅是从一个身份之中逃,现在可能和你原来的计划预期不太相符合,更多人把你当成了情圣,似乎写情书又流行起来了。”我搅动杯中的咖啡,对事情的一切都没有过分惊讶。
“那是我最为痛苦的东西,我还是没有勇气一了百了。年岁大了之后,我便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很多事,我成为了写爱情小说的作家,而最可笑的是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来自于自己年轻时候的懦弱。我一切的靓丽光鲜都来自于一个人的无限暗淡,我,我,问心有愧。多年前我若能勇敢,又何尝会是这种结局?”
“我了解,人总是在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时分辨不清自己一生最弥足珍贵的东西。就像是车和车总是连环相撞,而人和人,总是多种原因互相谦让。那个问题,你有答案了么?
“什么问题?”
“你书里说的,女孩死之前留给你的问题,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同在初冬刚刚结冰的日子里,水上行走,如履薄冰。是那样子么?”
“抛开爱情不谈,所有的人间事都是水上行走。”
我们一同喝了杯咖啡,然后我走出咖啡厅,从此再没见过他。
……我望着心理医生走出咖啡厅,疲惫的躺在沙发上。当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又变成每天不得不接触的东西,甚至变成一种硬性的任务,我开始害怕直视每一个人的双眼,似乎所有人像我一样心怀鬼胎,他们暗自怀疑,他们想撕去我的皮肉,看见我早不纯真的心,或许这是我突然害怕起来的原因。
我突然,害羞的,无法停止的突然笑起来。
我又一次重复自己当年对心理医生说的这一段话语,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对全世界撒的一个谎。我选择以死去的身份小心翼翼活下来,无外乎是让自己的书更畅销起来。结局和我预想的一样,当我活着,无论我写了什么东西,总有无数莫名其妙的谩骂,对我批评,而当我死去,人们总用像是追赶潮流一样哀叹我的离去,甚至能在书中品味出我自己本人写作时候从没想到过的深刻含义。我是什么时候想干职业写作这么莫名其妙的职业的?
尾声
二十年前,微风能吹动姑娘的长发的一天,我在校园人工湖,毕业前夕,拿着自己润色好几天的情书,准备送给班级里我一直暗恋的姑娘。
她和一个男人牵着手从我身边走过,她没认出来我,我没站起来追赶。
我把一切的希望,变成了我脑海中的无限憧憬。
这世界其实绝伦精彩,只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