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宁负春光不负卿

程英-宁负春光不负卿_第1张图片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掉远,离愁引看江南岸。


程英的出场,在《神雕侠侣》的第一页。

伴着她出场的,除了同样及笄之年的表妹陆无双,还有嘉兴南湖的烟水蒙蒙、荡舟采莲的和歌嘻笑,以及上面那首欧阳修的《蝶恋花》。

多么美的江南。

可是,这一回的名字叫《风月无情》。似乎,这四字也隐隐成为了她一生爱情的注脚。

如果没有那一场灭门惨案,这清澈无邪的歌声,想必会陪着她慢慢长大,在某个斜风细雨的清晨,遇到一个温暖体贴的男子,和他一起,看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但终究,她的一生,在这一天被彻底改写了。

还好,她和表妹都存活下来了,表妹被女魔头李莫愁掳走,而她则被东邪黄药师救走,从此跟着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不知几个春去秋来。师父对她一直很好,但她心里始终对表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时时记挂。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北上找寻表妹。最终找到了,但表妹身边,还有个叫「傻蛋」的人。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叫杨过。

其实就在灭门那一天,她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交集,但当年那个以破窑为家的孤苦少年,如今已经长成潇洒不羁的男子,令她不敢直视。

一路暗中跟着表妹和杨过两人,看着他舍命救助表妹,看他戏谑地叫表妹为「媳妇儿」,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无端的羡慕。

再见杨过时,他已经重伤昏迷,把他救回茅屋后,她悉心照料,给他做饭、缝制新衣、还给他包粽子……连那么狂傲不羁的杨过,暗自把她跟认识的其他女子一一比较后,都感觉到了她的别样好:

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

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

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还未开始朝夕相处,她都已无来由的心乱了。

她只敢在他睡着时看他明媚如春光的面容;

只敢偷偷地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为什么见到了,反而会不开心呢?

也许聪颖如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无论是他昏迷中一直呼唤的「姑姑」,还是源自女生特有的敏锐,都让她内心有了和七百年后王菲歌里那种,对幸福求而不得的惶恐: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她也会在屋外用箫声吹出「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她又是那么含蓄和羞涩,知道他听出曲调里的意思后,便转为吹奏「迎客仙」,如同日常行走江湖一样,连箫声都戴上了面具。

如果继续这样的日子,想必是极好的。

但这段日后想起来最平静和最幸福的相守相依,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那半块赠给杨过用以保命的锦帕,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露自己的心事。

但即使是这样的攸关之际,仍然是欲迎还休式的婉转。

女魔头李莫愁终于找上门了。

她以琴音御敌,却又忍不住弹起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应该是懂的吧,不然为何用歌声与她吟和。

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

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更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生死当头,杨过的举动更是让她芳心从此不再它属。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

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女子十倍?」

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

和所爱的人一起死,那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

但最终,师父来了,她没能拥有这样的福气。

他走了。带着与她无关的爱和恨。

临行前,他把她一针一线缝好的青衫,不假思索地扔给李莫愁遮体。

当时情势紧迫,那也罢了。

「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绝情谷。

这一次,他不顾自身安危把她从情花丛里救了出来,却在她心中种下了更加无药可解的情花之毒。

但当她为了唯一半颗解药准备为他以身犯险时,他一句「我值得甚么,何苦如此?」,让她「一张俏脸涨得绯红,说不出话来。」,这份委婉的拒绝,令她的心中只剩黯然。

在他的爱人小龙女跳崖后,他一边在崖边服断肠草以解情花之毒,一边守小龙女十六年后之约,她和表妹又有一段陪伴他的日子。

当杨过提出义结金兰时,她有些猝不及防,因为从不曾想过,或者不愿去想,这是与他之间最后的结局。但她仍然盈盈拜下,一声「大哥」,藏起心里的眼泪,只为让他心安。

带着心疼,也带着无可奈何,她和表妹守在他身旁,温柔照料,明知他等待的只是小龙女,但也唯盼在他身边多一刻是一刻。

直至一朝,杨过不辞而别: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颠,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那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一别就是十六年,程英再现身,容颜尚好,但岁月留下的痕迹,其实是在心里,是那些「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的怅惘与牵挂。

又一次来到绝情谷。杨过自尽跳崖,众人皆急,唯有她「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

她总是这样,为了所爱之人的安危毫不犹豫,但又总是「一言不发」。

此后襄阳再遇,没有任何关于她和他之间的笔墨,是啊,此时全书的重心已经转向了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郭二小姐。

郭襄有大哥哥杨过的三件生日厚礼,有那灿若繁星的烟花;就连全书终尽,华山与杨过一别时,也有众人瞧得见的「夺眶而出」的泪珠。

而程英心中的爱与哀愁,隐忍与离伤,又有谁曾留意。

幸好,一向惜墨如金,看似无情却有情的金庸,终也忍不住借黄蓉的视角为她惋惜:

这一日艳阳和暖,南风熏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在结实了罢!」她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技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黄蓉见他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此后一生,她与表妹隐居江南,「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而那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茅屋时光,是她一生中,仅有的温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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