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壳中的君王-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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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小学升初中的夏天,我被布置了一项任务:至开学之前,读完任意五本世界名著,篇幅不限;并为每一本读过的书,写一篇读后感,篇幅不限。此任务是由即将担任我初中班主任,在学前报道时下达的。我有十五天时间去完成。

  我选择了《老人与海》、《复活》,以及《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并为每一本书写了相应的读后感。我不记得我都写过哪些浅薄而空洞的童言,我唯一能忆起的感想就是:老头儿死的很惨,沙俄底层农奴很穷苦,以及高尔基很能吃苦。

  当然,像很多学生时代被要求必须完成的作业,到了上交之后便不了了之一样,这三篇读后感,结局也是石沉大海。但有一扇门却被意外地打开:门外是清风朗月,是星辰大海;风中满是书香,先哲们的思想似漫天星光,倒映在书海之上,使我沉浸在美景里,不愿上岸。

  为我打开这扇门的人,班主任老郭,尽管有着大多数初高中语文老师的通病,可以把“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这句话解释出千万种意义,十分啰嗦喜欢压堂,且为人阴险总爱趴后门小窗偷窥,但却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庭的变故,对我照顾有加。他特别嘱咐我,一定要看看《哈姆雷特》。“你会受益匪浅,你会少走弯路。”他如是说。

  可惜的是,出于不喜欢戏剧这种文学载体,或单纯的叛逆,我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想到若当初听君一言,或许我的人生轨迹便不会如此弯曲也未可知。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绕了很大一圈路来到了马路对面的目的地,而没有走斑马线直接穿过大街一样。我对被老郭一眼看穿感到惊奇而钦佩,我惭愧直到如今也没有兑现“有朝一日小有成就,必携好烟好酒登门拜访”的承诺,我承认自己不仅浅显易懂,且不堪一击。

  后知后觉,老郭一眼看出的我,是一名不合时宜的沉思者,是思虑太多行动太少,是被自己的思想压弯了腰。他担心我如此负重行走在人生大道上,难免会感到疲惫且充满负能量。像老国王刚死两个月,哈姆雷特的母亲就改嫁其叔父一样,我也对父亲抛弃母亲和我,与第三者结婚满是怨恨;老国王身穿甲胄的鬼魂现身在哈姆雷特面前时,我又联想到自己披荆斩棘、奋发图强的父亲,曾对我寄予厚望;当新王在圣像前祷告,哈姆雷特错过此绝佳的复仇机会,我也真切体会到王子已故的父王定会因儿子思虑过度而大失所望,就像我一样。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我思考最深的不是“生存还是毁灭”,而是思虑与行动间的微妙平衡。

  我和少年王子一样,是果壳中的君王,我把现实隔绝在外,我统治的疆域仅仅是这果壳中的虚无。我花七年时间构建我的帝国。在这里,大地是金庸,山脉是巴金,海洋是大仲马,河流是狄更斯,尼采马斯洛是风和空气,茨威格季羡林是草原和森林。我的文字师从冯唐和王朔,我的诗是在向方文山致敬;我谨遵莎翁“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的教诲,我追求诗圣“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在这七年里,我与陈家洛游历过塞外茫茫大漠,我与令狐冲登顶过华山之巅;既向往“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迈江湖,又醉心于“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的良辰美景。我想与复仇后的伯爵把酒言欢,也愿再多倾听倾听那陌生女人的内心。我想结交阿多斯、波尔多斯、达达尼昂这样患难与共心心相惜的兄弟,也想拥有赵敏这样古灵精怪情真意切的情侣。

  我一块砖一片瓦地搭建我的帝国,在台灯下,在被窝里,在马桶上,不眠不休,如痴如醉。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门外是繁重和不尽如人意的学业,以及对我心急如焚且日渐心灰意冷的父亲。我用这种方式对抗他,对抗这个家庭,也用这种方式对抗自己。后来有一天,父亲突然闯进我的小屋,把我正在看的一本《活不明白》夺过来撕碎,大声下定论:“这类当代文学就像八十年代的季羡林,都是靡靡之音,你该看的是这些。”然后他扔下两本书后离开,留下惊愕的我和满屋碎纸屑。那两本书是《致加西亚的信》和《不抱怨的世界》。那时我才真切体会到贾宝玉看到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时的厌恶,和对贾政不容人违背的恐惧。

  我不会告诉我父亲,我需要的是鼓励和正确的引导,我想他也从来不会听取别人的建议。所以打那一天起,我便反抗的更彻底。书海依旧是我最爱迷失的地方,但艾泽拉斯世界也同样给我莫大慰藉。血与荣耀,为了部落,奥格瑞玛拍卖行边的小旅馆才是我的家。无论是杜隆塔尔烈日炙烤的大地,希利苏斯的漫天黄沙,还是西瘟疫之地的无人村庄,纳格兰的青青草原,无不令我心驰神往。我与提里奥·弗丁并肩作战,我与萨尔拯救世界;我与麦迪文讨论奥法之密,我与奈法利安决一死战;我同情祖尔金及其族人的悲惨命运,我感动于瓦里安国王的以身取义。阿尔萨斯王子的心路历程对我而言是如此震撼,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我的影子。这个同样自负却脆弱的王子,以及他背后那宏大的世界,都和雨果、托尔斯泰一样,亦师亦友,陪伴我走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毫无疑问,我是一个自负的人。我初中反抗家长,高中反抗学校,大学反抗社会,我以为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还有我虚构的世界。直到多年以后,我偶然发现父亲戴上了老花镜,身躯也不像从前那样挺拔,我才想起曾经有多少次,当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封闭自己时,门外隐约听到的叹息声;曾经有多少次,当与父亲大吵一架后,他的眼神有多古怪:除了失望、气愤,更多的是无力和心碎。工作后,我并不经常回家。但每次离家,父亲都会到门口送我,目送我离开。与朱自清望着他父亲背影相类似的感情就会如大海一样淹没我,我同样被我父亲需要着,无论他多强势,无论他多沉默。

  人少年时,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有少年维特的烦恼,为赋新词强说愁;或者如哈姆雷特,包裹在自己创造的果壳中,抓耳挠腮,踌躇不前;也或者像堂吉诃德,激情四射却反而伤了他人和自我。但是,更像狄更斯所言:那是个最美好的时代,那是个最糟糕的时代。那个年代,我既睿智又矇昧;既信心百倍,又疑虑重重;我既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那是我人生里绝望过的冬天,也是我人生里生机满满的春天。

  我不后悔我走过这样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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