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枫树槽西边靠山沿,东边挨着马路,马路边上是一条小河。整个槽长五六里,宽一里左右。这里土壤肥沃,水源便利,是一片一类型的稻田,被称为槽田。

这里长久以来一直是我们村庄的粮仓。

曾经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一片槽田里,生活着脸盆那么大的两只乌龟。乌龟长期在小河里,农田里,以及附近的池塘生活,与农人相安无事。

人们知道,上了百年的牲灵,是通了灵性的,尤其是乌龟。

如今,还有许多老人记得那两只乌龟。每每闲来无事的时候,老人们看着那一片荒芜的槽田,指指点点着,自然而然会提起它们。

只是说着说着,神情由兴奋转为黯然,他们最后总是长长地叹一口气。

听他们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人耙田的时候,两只乌龟就像听到人的召唤,会自觉地爬到耙上压着。无论怎样颠簸,转弯都掉不下来。

每到春耕时节,犁了田之后,还必须要将农田耙一遍,好让它成堆成堆的泥块碎掉,便于以后插秧。铁耙是用木头耙齿制作的,一般三四十斤,方便背着在田间地头走。

耙田的时候,为了让耙齿吃进泥土,都要在耙上添加重量。以前都是用青砖或石头,每次将耙架好,农人就将它们搬到上面。

那个时候,每家的田头都放着一块,像是自家的私有财产。到了80年代末,农人手头都有了一点积蓄,兴起了改造房子。当时最好的房子就是窗下石或四沿青的房子。

一整栋房子,从地基开始做到窗户那么高全用石头的,就被称为窗下石。如果一整栋房子全部是用青砖做成的,就被称为四沿青。

原来的房子全部是用土坯砖做的,这两种模式兴起之后,也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此一来,对石头和青砖的需求量大增。

仿佛一夜之间,田间地头的青砖石头不见了,都被人偷去了。反正就是你偷我的,我偷他的,偷到自己家里算数。农人之间经常为一块石头互相指着鼻子叫骂,或者大打出手。

每每说到这儿,很多老人相视一笑。

如今的村庄,靠近山边的那些老房子,塌的塌,倒的倒,青砖和石头散得满地都是。也就是二三十年的时间,整个村庄再也见不到曾经人们引以为傲的窗下石和四沿青的房子,全都变成整整齐齐空旷的小洋楼。

自从有了乌龟,人们再也不在意自家的青砖或石块在与不在。每次只要农人吆喝一声,或者牛叫一声,或者铁耙一响,乌龟就会不知道从哪里爬过来。

人们觉得乌龟真的通了灵性,对它也格外的尊敬起来。后来,只要是耙田的时候,主人就带一坨捏好的锅巴饭团。乌龟闻到香味,就会爬过来先美美地吃上一顿,再乖乖地爬上铁耙。

往往这家耙完,又赶着去下一家。农人省了搬石头的工夫和力气,乌龟也不愁吃食,相互依存。

再以后,农人形成一种习惯,只要到田里,都会带给乌龟吃食。人与动物,感情越来越融洽。

如果一直是这样,现在的老人就会少了许多惋惜和叹气,怀念就会多了更多的甜蜜。

有些事,现在说起来,也只能自我安慰着说是冥冥之中注定。

村东头住着张四,他算是比较有眼光的人。在那个年代,大多数农人只是窝在家里,守着孩子热炕头。张四不光是种庄稼,闲下来还会出去打打零工,一家的日子过得格外滋润。

他平时在村里的口碑也很好,夫妻恩爱,孝顺老人,团结乡邻。

有一次,季节到了,张四从外面匆匆赶回来整田。那天下午,他背着耙,牵着牛来到枫树槽,准备耙田,他也揉了一大坨锅巴饭。

一放下耙,他就吆喝一声,乌龟没有出来。他架好牛轭头,在铁耙上敲几下,乌龟还是没有出来。再后来,他无论怎么拍巴掌,叫唤,乌龟都没有出来。

而附近也没看到有人家耙田。

张四恼得不行,他外面的活儿还没干完,本来就是挤着时间回来的。他将锅巴饭团扔到田里,一脚踩进泥水里。不得已,他只得像无头的苍蝇四处找石头,费了老大的劲才搬过来。

等他吭哧吭哧耙完,散了牛,卸下耙,乌龟却出现了。

耙放在田埂上,乌龟瞅了瞅张四,小心翼翼地爬到耙上。张四怒火中烧,蹲下身子,使出老力,将耙一掀,乌龟跌到田里。乌龟挣扎着起来,还要爬到耙上。张四更火了,照着乌龟一耙锄挖下去。

喀嚓一声,乌龟头缩了进去,一动不动,身上起了一个大包。

当时天已快黑,张四懒得管它,自顾自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张四来到田头,看田里有水没有,却发现乌龟还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新鲜如昨,似乎睡着了。

张四拿着一根棍子去戳乌龟背上的包,不想,那包一捅就破,浓稠的汁水溅了张四一脸。

乌龟还是不动。

张四大着胆子过去,用力扳动乌龟,发现它的头露出一半,眼睛一直合着,怎么都掰不开。

它早已死去。

张四浑身哆嗦起来,拿起耙锄,在田头石岸边挖坑,想要埋掉乌龟。他的手一直颤抖着,耙锄几次差点落到自己的脚上。

挖着挖着,竟然挖出一堆圆滚滚的乌龟蛋,张四额头上冒出冷汗。原来乌龟正在产卵,怪不得昨天哄不出来。

张四草草将乌龟埋了,头脑变得昏昏沉沉。早就听老人说过,乌龟是灵物,尤其是上百年的,更是通了灵性。

埋了乌龟,张四的脸上便痒起来,浑身无力,几乎连耙锄都扛不动,不得不回去。

回到家里,张四就发了病,吃不下饭了,脸上钻心地痛。

请赤脚医生来家里看,用车子送到市里医院,全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家里也不断的请巫婆神棍来跳大神作法,依旧无济于事。没两个月,张四便死了。

人们一直不知道,那两只乌龟去哪儿了。

后来,枫树槽那边修路,在张四的田头翻出乌龟壳,而那只壳上有一个耙锄齿那么大的孔。联想到张四生病期间,他家请巫婆将耙锄拿到田头去烧掉,用耙锄杆灰泡水喝,以及听他老婆说,只有用耙锄齿挠张四的脸,他的疼痛才会减轻,人们才知道,有一只乌龟被张四用耙锄挖死了。

后来的一些细节,也是听他的老婆哭哭啼啼诉说出来的。

而他死后,他田岸边爬出过几只小乌龟。农人耙田时,它们便一起爬上铁耙。人们依旧喂着锅巴饭团。

只是它们的身体太轻了,农人还是不得不四处去找石头。

整个枫树槽,再也没有出现过大乌龟,不要说脸盆那么大,连巴掌那么大的都看不到了。

再过了些年头,年轻人都出去了,老人都留在家里照看孙子,那些农田没有人耕种,便荒废了,粮仓也只剩下空名字。

那些小乌龟也不知所踪。

如今老人们谈起,也只能谈给他们自己听。年轻人没有闲工夫听,孙子们忙着玩手机,谁还听那些神神道道宿命的东西。

于是,只剩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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