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复杂和简单

世界是简单的，也是复杂的，但归根结底是复杂的，生命亦是如此。简单，这是一个完美的，极度吸引人的属性，所以爱因斯坦临死前还盼望着构建一个简洁明了的“统一场”理论，把电磁场，力场这些东西都统一进去。人们总是在追求着某种简单，讨厌复杂，讨厌不确定。不过这种追求也的确很有效果，其他方面不说，在物理领域成果就还算明显，有个先哲说“真理总是简洁的”，这句话基本统帅着物理学的发展，人们从纷繁的现象中找出来那么些原理定则公式。然而上世纪量子力学（不懂）似乎又否认了确定性，算不算违背了简单的道理呢。

简单化，这种东西是可以直击人心的，它实在是太有魅力了。就像那么些人生哲理一样，很吸引人，因为它们似乎能给人一些准则，遇见了事情往上面一对应，事情仿佛就迎刃而解了，人生就顺利了。至少它们看起来有这样的效果。

说大一点，对某主义的迷信，似乎也和简单化有关系。我们的历史上一种这东西叫“教条主义”，这种错误伴随着我们的近现代历史，仔细一想，“教条主义”不就是简单化嘛。为什么我们会屡屡犯这种所谓的教条主义错误呢，可能就是因为可以按照“教条”办事实在是很有吸引力的。

不过问题是，生活和世界毕竟还是复杂的，总结出再多的物理定律，创造出再多的政治学经济学理论，都无法改变这种复杂的本质。然而只要转念一想，站在这些努力追求的简单化规律化的人类思想的对立面，我们还有艺术。

艺术，就是人思想里面关于复杂而否定简单的那部分。

接下来谈小说。

小说，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直接表现生活的复杂本质的艺术形式。优秀的小说，读起来仿佛总是在告诉你，“生活是复杂的，这件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我只要读到文学史里面“这部小说的主旨是……”，我都会非常不屑。文学史里面谈一部小说的主旨，当然可能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总归要对这部小说的思想说上一句，没办法的事。但是如果有朋友言之凿凿告诉我哪部小说里说的是怎么个意思，我会为他感到遗憾。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本质在于揭示各种可能性。这和说小说的本质是复杂有类似的地方。就拿最近正在读的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为例，这本书大概讲了一个儿子因为眷恋母亲而难以真正的去恋爱的故事，好了，我这句话一出口就犯了我自己厌恶的简单化的毛病。但其实我在读这本书之前的时候，所了解到的内容也就是这些。但其实这本书在这种“恋母情结”之外，还有太多太多的内容。

就单说男主角保罗无法爱上同龄的姑娘这件事，里面的原因远不是“恋母”这一条可以说清楚的。他的困难，不仅仅由于他对母亲的无比的反常的眷恋，也由于他的宗教情怀给他带来的罪恶感，当然除此之外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青年人的恋爱本来也不会一帆风顺之类的。

通过这个东西我只想说明一点，那就是生活本身（和小说的情节），他们是天生复杂的，而他们的魅力也就在于他们的复杂，试图简化生活，简化小说，这相当愚蠢而且会导致灾难。

要体味和享受这种复杂的感觉。

在五六十年代，左翼文学传统大行其道的时候，小说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复杂。革命英雄人物总是永远正确的，先进的，他们甚至不恋爱，因为爱情总是复杂的，所以一定不能触及这一点。一部小说里面，只有工农，小资产阶级，再加上反面人物；英雄人物总是前进不犯错的，反动派邪恶到骨子里面，农民总在信仰中学习前进，当小说失去了复杂的时候，这就是一场灾难。

中国新文学有个糟糕的传统，作家总想着我要写点什么意思，读者也总是想这作品在说什么意思，这种传统，是文学的灾难，是小说的灾难，更是诗的灾难。读到一部作品的时候，不应该过分琢磨这是什么意思，应该体会其中的复杂，对小说和诗都是如此。

复杂就是人，就是人性，反对复杂就是反对人性，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