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要一点温热,世人却待我以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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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要一点温热,世人却待我以凉薄


夏海芹

好的文本就像一头大象,我们都是摸象的盲人。一部《红楼梦》,满纸荒唐言,多少人兀兀穷年,辛苦批解,最终也只是了解了一部分。

鲁迅的《孔乙己》就是这样。经典作品,名家解读浩如烟海。余映潮的“酒”,黄厚江的“手”,蒋东瑞的“笑声”,无数人的“长衫”。每个人眼里,都有自己的切入点。语文课堂切入点很重要,找准了,切入点就是生长点就是发散点,就是一节课的聚焦点。以点带面,四两能拨动千斤。

又要讲《孔乙己》了,这几年,年年初三,每到天寒地冻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就要讲《孔乙己》。白天,在雪地里跋涉;夜晚,在文字中跋涉,希望能触到更细微的更接近本真的发现。

要讲《孔乙己》,先得了解孔乙己。孔乙已如何给自己定位的呢?

是一个读书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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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身上的长衫十多年不洗不换,再脏再破,也从没想过要脱下来。只因这长衫是读书人的象征,是尊严和颜面的体现,孔乙己宗教般的依赖着他的长衫。

你看,他爱喝酒。注意是好喝懒做不是好吃懒做,在他那里,喝比吃更重要。性嗜酒,对于中国读书人而言,简直就是天经地义。杯中酒与身上衫一起,成为孔乙己形象的两大关键载体。

你看,他的语言。“君子固穷”“窃书不是偷书”“满口之乎者也”“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口里说的多是书上写的,典型的迂腐的读书人的语言。

你看,他的“偷书”。为什么孔乙己只偷书?孔乙己可以偷钱和更值钱的财物,为什么只偷书?答案只有一个:他是读书人,他的所作所为都和书相关。

读书人的身份,是他精神的归依,是他可以躲进去自以为安稳的龟壳,是他身上有痛可以自我疗伤的凭借,是他所有痛苦的避难所。

当然,也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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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别人又如何看待孔乙己呢?

长衫客肯定不会正眼看他,在酒店的其他人——短衣帮、店掌柜、小伙计看来,孔乙己是“快活”的存在。

“快活”一词,太耐人寻味。孔乙己的什么使他们快活?他们又如何感受到快活的?

还是从头说起。

小说一开篇描写了咸亨酒店的环境。“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日子就是这样单调、无聊而乏味。在这样的环境中,唯一能够获得的乐趣,就是孔乙己到店里来。

寻遍全文,孔乙己使他们快活的,无非是“伤疤”“吊着打”“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和“被打折的腿”。

片段一、孔乙己第一次出场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从“一”“都”、“所有”可以看出,只要孔乙己一出场,所有人“笑”的开关便同时“啪”地打开了。“有的叫道”,“叫”,是大声喊的意思,从这个字可以看出发声者内心的兴奋。叫者只是个引子,接下来“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嚷”,大叫的意思。从一个人的兴奋变成了一群人的兴奋,从一个人的嘲笑变成了一群人的嘲笑。此段,连用三个“又”字,表明这群人以前就经常这样地嘲笑孔乙己。

在这一片段里,什么时候这群人最快活?

——“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

当证实孔乙己被吊着打,他涨红了脸,额上青筋绽出,无力分辩的时候,

当别人直戳孔乙己的痛处,他颓唐不安,脸上笼上一层灰色的时候,

这两处嘲讽,一处指向他的身体,他脸上的疤痕犹在,

一处指向他的精神,他读一辈子书,却连个秀才也不是,这是他心灵上的疤,把他的疤揭开来,让大家看,就是这一群人的快活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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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二、酒客掌柜谈论孔乙己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两个标点耐人寻味。

其一,“哦!”。

当掌柜的听说孔乙己被打折腿之后,按常理,这个“哦”字应是“?”才对,问号表示有疑问在,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可这里却是一个重重的“!”。这个字可读第四声,能读出震惊、兴奋的心理;这个字还可以读第二声,好奇、猎奇、涉奇的心理就呈现出来了。无论哪种心理,都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

其二,“许是死了。”

这是给他们带来笑声的孔乙己,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怎么能用一个句号呢?该是“许是死了!”才对,有叹息在,有惋惜在,有难过在。在这里,作者为什么要舍弃语气强烈的叹号,而选用平淡无奇的句号呢?句号无声,却正显示说话者的冷漠无情。

此片段中,未出场的孔乙己让谈论者感到了“快活”。他们只是因他“被打折腿”这件事而兴奋,他们并不关心“被打折腿”后的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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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三、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场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

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场,他十多年没有脱下去的长衫不见了,他失去了站立的能力,也就意味着他的精神世界已轰然倒塌。面对如此落魄、如此狼狈的孔乙己,“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此句就起到了撼动人心的力量。人的冷漠冷酷,就在这“仍然”“笑”中尽显,灼痛了眼睛。在掌柜的眼里,孔乙己的一条命抵不上他的十九个钱。

这个片段,孔乙己不成人样的形象,恳求的眼色,使这群人“快活”不已。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看客!

看客一词,最先出自鲁迅的《呐喊》自序,“凡是:“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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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章的人物是有颜色低调的,那孔乙己从刚出场时,尚能“排出”九文大钱的浅灰色,走到“被打折腿”、被脱去长衫的深灰色,再走到“穿着破夹袄”、用手走向死亡的黑色,这一步步,看客们起到了帮凶的作用!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中写道:在中国,尤其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的或翻车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于高兴的尽有。

时至今日,这一类的人又何尝少呢?

最终,作者让孔乙己这样离开我们的视线——

孔乙己“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这是一个人的背影,这是一个阅尽沧桑却不失良善的人,这是一个只想要一碗温热的酒,人们却给他以凉薄的人。这个背影愈来愈小,像一串省略号一样消失在看客们的视线里,这个背影最终会像一个个巨大的叹号惊现于读者的心底。

无数的读者,在阅读中会经历这样一场拷问:我是“看客”吗?我是那个已经被同化了的小伙计吗?在他人的苦痛中我是“快活”的还是“悲悯”的?

若能这样,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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