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2

前
坐在女儿书桌前，仿佛又映出了她的样子。这张书桌是小学时就有的，搬了几次家，这书柜连着书桌就从没换过。还记得当时买的时候由于书柜第一层的边缘有些磨损，所以打折后以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下这套实木家具。

清晰的木纹一缕裹挟着一缕，是岁月长河里交替的浪花。

她走之前把桌子收拾得很整齐，印象中，她的书桌从来没乱过。书静静地立在一侧，有的已经开封，有的还包裹在透明的包装中，像是遥远的亲戚，虽然熟悉，却也只是偶尔打个照面。抽出其中一本书仔细摩挲，这里有女儿眼睛扫过的文字，仿佛又出现了她的气息。纸张上有皱起的印记，那是女儿指尖的汗殷湿的吧，我不禁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惊喜，像是捉住了她的小秘密。什么时候离女儿越来越远了，找到一丝丝女儿的痕迹都如此惊喜，我不禁有些悲哀，曾经视同朋友，视同知己，如今却形同陌路。捏着纸张皱起的地方翻过书页，女儿也是这样翻看一本书的吧，调整姿势，像她一样手捧书本，希望我没记错。相同的频率，她是否能感受得到？深吸了一口气，吹拂起台灯上掉落的一层细密的灰。

我开始回忆女儿离开前的蛛丝马迹。

走之前一天……一周……一月……

糟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日子一天天正常地运转，只是她的话变少了，可能是工作太累。白天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压力让她一直不开心，可她总是在笑，捧着手机，被那些无聊的段子惹得笑个不停。更多时候她都在捧着手机，心疼她当天的工作任务完成不了，晚上又要熬夜，一遍遍地提醒，可她根本学不会时间安排！

想到这些坏情绪的碎片，总感觉女儿就在身边。美好的事情总是遥远，够不到，触不着，可烦恼确确实实就在身边，赶不走，驱不散，这些片段和缺点才是真实的她和真实的存在。

从女儿消失之后我很少出门，一个人在家发呆和思考，想想也可笑，一个精神状态如此糟糕的人能思考出什么？就算在等女儿回家吧，万一她回来我不在，又失落地离开。可万一她住在街对面的某间房子里，观察着我是否在家，想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拿些换洗的衣服，而我偏偏驻守着家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否该报警，如果他父亲知道我把女儿弄丢了一定会觉得我很无能，再等等吧。

短信提示，楼下送来了一个快递。

一定是送错了吧，可包裹上明明写得是自己的名字，可是这普通的名字，难道是重名？电话也是自己的，先打开看看吧，希望是个炸弹盒，那就了却了烦恼丝。

一顶女士帽子。好像是自己喜欢的款式。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了，最近灰色的视线和灰色的心情，压抑使心拧出了黑水。想起曾经女儿买过一顶帽子给我，被我扔到了一边。我不喜欢这些廉价的东西。逛商场的时候指着最贵的一顶帽子告诉她，我喜欢这个。女儿什么都没说，笑笑继续往前走。包裹里的帽子，似乎就是当年我随手指着的那一顶，样子一般，材料却是我喜欢的。戴上去遮阳，又显得贵气。

确定无疑，这是女儿寄来的，她一定还活着。可是她不在，我的帽子戴给谁看呢？

之后断断续续地还收到其他包裹，每一件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也串起了我的回忆。从她出生，上学，毕业，工作……一桩桩又清晰浮现在眼前，我只感到眩晕，突如其来的回忆砸向我，本来不愿触碰的东西又一层层剥开。

每一次打开包裹都屏住呼吸，生怕有一天拆开是女儿的最后的信息。

后
我曾经说过，如果我还在网购，说明对生活还有期待。虽然包裹运输只有三天，但总是有一份牵挂在路上。

我算过银行卡里的钱，可以隔三差五给母亲寄个小物件，给母亲买8年的生日蛋糕，正好可以送到她60岁，后面估计也吃不下了，花就可以送的时间长一些，母亲从来都喜欢花，在我能力范围内，尽量把这个时间延长，算了下，可以支撑14年的花。这些礼物就像是我陪着她一样，在另一个地方，默默注视着，守候着。剩下的留一部分制备生活的必需品，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所以还是要留些储备饲养我的身体。像是最后一道数学题，线性规划里求最优的分配方案，谢谢老师教我们的学以致用，真好。其余的打算挥霍干净，然后，告别。

我当然不会活得很久了，但我一定要离开得没有痕迹。我预定了这座小城所有的花店，希望他们在某一年能送一束花给我母亲。如果只用一家送，很快就会被发现我早已联系不上，更何况时间漫长，万一花店经营不下去，哪一年没有送到，母亲也会起疑心。如果她彻底放弃寻找我，那至少每一年的花会让她感觉到我的存在。

至于那些帽子，围巾，口红还有各种小物件，我准备一件件地包装好，有保质期的先寄，没有保质期的那就送时光邮局，我记得他们可以把一张明信片存很久才邮寄，包裹也一样吧。这样的店在这里总共有5家，我都存放一些。这时光邮局仿佛是四维空间里的时间轴，触手伸到了未来的时间点，我走不到，也不愿走到，就停留在三维空间里，最后化作一缕尘，小得连一维空间都无法度量。然后被忘记，被践踏，被淹没。

母亲的很多愿望还没有满足，我或许不会再陪她一起逛街了，或许生命的路也不会陪她走到底了，用的是“或许”，但我明白，这就是“一定”。不能陪她一起逛街就帮她买好寄过去，而人生路漫漫，我实在撑不下去了，留母亲孤独的背影行走在天地间。每每想到这些，脑海中浮现出夕阳和拖长的影子，母亲走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步履沉重而缓慢。总会落泪，却也无能为力。压抑的内心让我每天都那么痛苦，心理的痛苦渐渐变为身体的痛苦，感觉每一个细胞都被使劲捏过一样，弹不起来只能被压瘪。曾问过朋友，如果今天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会怎么度过？朋友多半惋惜沉痛，我曾经也是，可现在不会了，只觉得每一天都是浪费。感觉自己好可怕，情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生命的倒计时已经打开。前一秒觉得死亦不足惜，后一秒就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开始理解文学作品里的荒诞，理解了作者的痛苦与挣扎，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会撑到哪一天。如果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礼物能作为对母亲的一点点偿还，至少能弥补我内心无限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