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心灵上的伤痕总比肉体上的伤痕来得痛一些。”

伤痕_第1张图片

-1-

父亲和母亲在我八岁那年分开了,我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力。

没有第三者,没有私生子,更没有婆媳不合,他们分开的理由不同于其他夫妻。

母亲患有严重的躁狂症,在精神病概念尚未普及的那时,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的精神异常。平日里的歇斯底里总能换来父亲的宽容,一切情绪上的起起伏伏都归咎于工作上的压力。

可父亲的包容并没有让母亲的病情好转,母亲的情绪开始印刻在我的身上。

一次,我不慎将牛奶洒了一身,母亲拽着我进浴室清洗,滚烫的热水就这么直愣愣地泼上我的皮肤,我哭喊着:“妈妈,好烫!”母亲却充耳不闻,皱着眉继续往我身上浇热水,全然不顾我红得不正常的肤色。

还有一次,我的数学作业错了一题,母亲抓起触手可及的一切物品砸向我,枕头、杯子、纸巾、花瓶……我看着那些东西在我身边落地,然后炸开,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我全然忘记了哭泣。

最严重的一次,母亲没由来地颤抖着,瞪大的双眼被血丝涨得通红,手上的竹条属于卧室里的那床竹席。母亲嘟嘟囔囔地念着些什么,高高举起的手快速落下,那细长的竹条落在了我的裸露的胳膊上。一条清晰的红痕瞬间显现,许是竹条上的倒刺伤了我,红痕上隐隐约约渗着血。

愈发明显的伤痕终究被父亲发现了,父亲不再选择原谅,而是用一纸离婚协议,结束了这段婚姻,也阻隔了我与母亲的相见。


-2-

我不恨母亲。

我见过母亲如梦方醒时的迷茫,见过她惊觉自己的行为过激时的恐惧,见过她抱着我哭喊着道歉时的无助……

十年过去了,母亲的躁狂症在我身上只留下手臂上几处不明显的伤痕。我从不质疑母亲对我的爱,那伤痕不过是母亲对起伏情绪的妥协。

在父亲近乎变态的监控下,十年里我与母亲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相见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母亲一遍一遍抚摸着我的头发,嘴角含笑,目光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过。

“妈妈,我想你了。”我的声音很小很轻,可在空间狭小的汽车里仍可以听得清楚。

母亲的话好似哽在喉间,她只能不停地点头,我知道她正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接下来又是无尽的沉默。

母亲错过的那几年,我不知从何说起,她也不知从何问起。

我离开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部手机,不是最新款,屏幕上有一条小小的擦痕,大概是母亲淘汰了的旧手机。她叮嘱我不要让父亲发现手机,以后有什么事就用这部手机联系她。

我欣喜若狂,父亲坚决不允许我私自接触电子产品,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对我而言简直是奢望,同时,我也因为和母亲有了共同的小秘密,暗自欢喜。


-3-

再次见到母亲,我看到了母亲的变化,她更加温柔,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女士的魅力。我不自觉地幻想,也许父亲和母亲会重新相爱,再次生活在一起。

父亲的事业很成功,他身边的女人总是换了又换,而值得让我在意的,是其中能和我一起上饭桌的女人。

那些女人不停地为我夹菜,和我找话题,我知道,她们正尽全力地讨好我。她们其中不乏有识大体、懂分寸的,在让人舒服的范围内试图接近我,但我总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我同情她们内心的紧张,但我不能回报她们的热情,也许她们真心爱着我的父亲,但我无法接纳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

我提高了警惕,自私地利用父亲对我的怜惜,切断他所有想要再婚的想法。

“枫枫,最近学习怎么样?”父亲唤着我的乳名,却问着例行公事般的问题。

“还行。”我淡淡地回应着,筷子夹向了糖醋排骨。

“最近过来吃饭的王阿姨,你觉得她怎么样?”

筷子在半空中顿了顿,我缩回了手,抬头看向父亲,但没有触及他的目光,“就那样吧。”

父亲犹豫了几秒,继续发问:“让林阿姨和我们一起生活可以吗?”

“不可以”三个字被硬生生地噎了回去,我选择了另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我不是很喜欢她。”

父亲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吃饱了,回房间学习了。”我主动打断了这番对话,收拾完自己的碗筷便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把自己砸进被褥,思考着刚才与父亲未结束的对话。思绪乱成一团麻,也无心学习,我从抽屉最深处拿出母亲送给我的手机,再次躺回床上,敲打着屏幕,开始编辑短信,“妈妈,我好想你,好害怕突然有一天爸爸真的给我找了一个新妈妈,明明是陌生人,怎么可能……”

“你在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出,我急忙将手机塞进被窝,转头看向门口。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走进了房间,站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位置。

“拿来。”父亲又向我走近了一步,不可违抗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无处可藏,只得拿出手机,乖乖递给父亲,也依旧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父亲瞟了一眼手机屏幕,瞬间爆发了:“你什么时候和你妈妈有联系的!”

我被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吼声吓得浑身一颤,咬着牙选择了沉默。

“你妈妈只会伤害你你知不知道!我让你不要靠近她你听不明白吗!你耳朵是聋了还是故意不听我的话!还背着我用手机,用这东西你学习能好吗……”父亲一连串的责备如炮弹般向我袭来,打得我遍体鳞伤。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跪起身子,仰头望着父亲的下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她是我妈,我为什么不能见她!”

父亲愣住了,他显然被我突然变化的情绪震住。可下一秒,他喘着粗气,抬起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那一瞬间,父亲的模样与十年前母亲的样子重合,我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抱臂,护住左手手臂上的伤痕。

“砰”的一声,手机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毫无生气。我收紧双臂,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幅度,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片们,看不见父亲的表情。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的房间,我拾起残破的手机,咬着唇呜呜咽咽地流起泪来。


-4-

我与父亲打小就不亲近,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忙于工作,与我的交流少之又少。这样的情况在父亲与母亲离婚后更是愈演愈烈,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与大多数父母相同,父亲从来只会关心我的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成了我十八年生命里的唯一目标。而我,也习惯了顺从,扮演着乖乖女的角色,“乐此不疲”。

经过那次争吵,我和父亲都默契地选择忘记,没有人主动提起,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被父亲摔坏了的手机也只是可怜地封存在我的抽屉里,不再被使用。

这种仿佛被设置了静音的相处模式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月,大概也是家里的安静早已变成了常态,对于父亲回家次数越来越少这事,我倒不曾察觉。

可有个女人,突如其来地打破了平静。

她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很美,笑起来唇边带着梨涡,若是在路上遇上她,我一定会被她的笑容吸引。也许父亲也是同样的吧。

第一次见她是在那天放学回家后,她刚摆好碗筷,回头对我一笑。那是一个很自信、很自然、丝毫不带有讨好之意的笑容。我愣在原地,晃了神。

“你好,我是赵泠,是你爸爸的女朋友。”还没反应过来,一句话就这么飘进了耳朵里。

她是第一个自称父亲女朋友的女人,也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落落大方的女人,同时,也是最年轻最好看的一个。

“你好。我叫林子枫。”回过了神,我简单地回复了她,绕过她走进了房间。

真烦。又要应付这些女人。我放下书包,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调开了MP3的声音,摊开练习册,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

“You only get just one time around,

You only get one shot at this,

One chance to find out

The one thing that you don’t wanna miss...”

富有磁性的男声刚刚响起,一阵敲门声又突如其来地插入这段节奏里。我不耐烦地扯下耳机,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房间门。父亲站在门前,只丢下了一句“出来吃饭”,便转身离开。我不敢慢下动作,紧跟着父亲来到餐桌前。出乎意料地,父亲的女朋友没有在厨房假惺惺地忙前忙后,而是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我一会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吃!下次有空再一起吃饭吧,子枫!”她依旧笑着,利落地套上外套,穿好大概有七厘米高的高跟鞋。

“嗯,再见。”碍于父亲站在一旁,我礼貌性地回复了她。

饭桌上的我依旧小心翼翼,等待着父亲开口谈论刚才那个笑起来带着梨涡的女人。然而,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并没有一个叫赵泠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里。

罢了,他不说,我也不会主动问。


-5-

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百天了,父亲替我申请了学校里的出租房,说是能节省下回家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好好学习。我倒是无所谓,甚至有些小雀跃,与低气压环境的家相比,学校的出租屋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天堂。更重要的是,全日制生活让我脱离了父亲的监视,我也拥有了每天和妈妈见面的权利。

高考的压力总会把学生折磨得喘不过气来,我却是个例外。早上睁开眼便带着晚上和妈妈见面的期待、心情愉悦地走进教室,课本上的字仿佛活了起来,不用生拉硬拽也能轻松跑进我的脑子里。短短一个月,我的成绩突飞猛进。

与此同时,我和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周末偶尔回家,父亲不再像以前一样板着脸,也不再像例行公事一般询问我的成绩,哪怕是没人说话的用餐时间,我们两人之前的气氛也不再那么紧张。原因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父亲从老师那得知了我学习上的进步,对我的态度也随之变好了。

总之,我好像又能感受到生活的幸福了。


-6-

从妈妈的车上下来,我像个失了魂的躯壳,勉强挪回了寝室。呆坐在床边,脑海里仍不断重复着刚才和妈妈的对话。

“枫枫,你爸爸结婚的事你别太在意,无论如何你都记住,爸爸妈妈永远都是爱你的……”

“什么结婚?爸爸什么时候结婚了?”

“你爸爸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你爸爸可能……是怕影响你的心情……怕打乱你复习的节奏吧……枫枫你……”

妈妈话还没说完,我便冲下了车,我想一个人静静。

怎么可能?爸爸结婚了?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结婚了?我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察觉?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让我知道?一连串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我拿出父亲给我的小灵通,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嘈杂,隐约能听见有人在交谈,父亲低声告诉我他在忙,有事晚点说。

我等不及了。换上便装,我跑出了寝室,来到班里男生平日里说的那面四周没有监控的墙边。心跳得厉害。我踮起脚,抓住墙的上沿,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便悬在了墙边,双腿再用力,我已经骑坐在墙上了。墙并不高,只是厚度不够,坐在上面有些摇摇欲坠,我用力扒着墙沿,一点点挪动身体,让自己可以倒转过身子。

一墙之隔,风景真的大不相同,墙的这面是严谨的教学楼,就连大树也要栽种得整整齐齐,而另一面,则是宽阔的大马路,橘黄色的路灯幽幽地发出亮光,因为时间不算太晚,路上的车辆依旧很多。我倒是第一次在这个角度看学校,有种独特的美,可惜我无暇欣赏。

小心地跳下围墙后,我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的士最后停在了家楼下,付完钱后,我大步跑上楼,一刻也不想耽搁。站在家门前,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着,那扇看了无数遍的大门突然有些陌生,打开它,我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吗?

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转动它,门锁打开的咔嗒声格外响,我打开门,客厅的灯是亮着的。赵泠穿着奶白色的丝绸睡衣,从父亲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子枫?你怎么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吗?”赵泠一脸惊讶,眼神闪烁。

“你们真的结婚了吗?”我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赵泠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你爸爸怕影响你的学业,我们打算等你高考完再告诉你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好,我知道了。”我不想和她多说话,摆好脱下来的鞋,我越过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灯也懒得打开,我摸索着爬上了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原来都是假的。为了我的学习让我住宿是假的,他只是想有个二人世界;不严厉地管控我是假的,他只是有了新婚妻子无暇控制我;周末回的家是假的,他为了隐瞒刻意抹去了另一个人在这生活的痕迹;对我少有的温柔也是假的,那不过是娶得娇妻后剩下来的喜悦……

说到底,这两个多月的幸福,全是假的。

心脏像是被用了鞭刑,我仿佛可以感受到那里一道又一道淌着血的伤痕。我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着,慢慢舔舐着伤口,房间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上,我只能静静等待猎人离开,一点点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7-

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漂浮在一片黑色的水上,我没有力气,也不想动弹。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打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可那雨水落在我身上,却更像是一根根竹条打在皮肤上,一下又一下刺激着我的神经。我还是不想反抗,任凭那雨在我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雨停了,水面恢复了平静,周围的一切都好安静。“嗖”地一声,天空中飞来一把利刃,直直戳进我的心脏里,黑色的水染上了暗红。

被梦惊醒。我还是躺在我的床上,我却不想再这么躺着。翻身下了床,看了看闹钟,七点。无论如何,有些事总还是要当面说清楚的。我默默为自己打气,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父亲和赵泠坐在客厅里看着早间新闻,看见我出来,赵泠站起身,走进厨房,里面传来一阵碗筷的碰撞声。父亲的视线有意无意地飘到我的身上,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也终究没有出声。

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赵泠从厨房里端出粥和面包摆好在餐桌上,又回到客厅坐下。父亲看了看赵泠,终于开口了:“枫枫,快去吃早饭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学校。”

我有些疑惑,这并不是我以为能听到的话,咬了咬牙,我望向父亲:“爸爸,我有些话想……”

“快去吃饭!”父亲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有些强硬。

我愣了愣,赵泠也露出意外的表情,她皱着眉看着父亲,似乎在反抗父亲正在做的事。我不想看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转身走到了餐桌前,随意地啃了两口面包,便开门离开了屋子。

在父亲的汽车旁等了好一会,父亲才出现。他依旧无言,只用眼神示意我上车。家到学校的距离并不长,等父亲的汽车沉默地开到了校门口,我才明白过来,父亲又要选择性地跳过这件事,他并不打算和我解释这三个月以来的隐瞒与欺骗。

“快高考了,以后周末我也不回家了。”解开安全带,我匆匆丢下一句话,便小跑进了学校。

我已经跑远了,父亲依然没有叫住我。


-8-

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这并不是父亲帮我选择的,可以说,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我的高考成绩与预想的相差无几,父亲很满意,这分数考上我们省最好的大学是绰绰有余的,而那所大学也是父亲毕业的学校,他早早规划好,让我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学校学习管理,毕业后直接进入他的公司,慢慢开始接手他的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拒绝父亲的要求。这并非一时冲动做的决定,也不是因为逆反心理执意反抗父亲——去最好的新闻学府学习是我的梦想,我终于有机会触碰到梦想,又怎么可以再次妥协而和机会失之交臂呢?

父亲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又一根烟,我看着那细长的烟一根根变短,直至成为烟蒂。烟盒终于空了,父亲依旧板着脸,却最终把登陆着填写志愿网页的笔记本电脑还给了我。而第一志愿的选填框,和烟盒一样,空空如也。

父亲把选择权交还给了我,正因如此,现在的我才能坐在飞机的靠窗位置,俯瞰大地。

父亲同意放我离开的原因,想必和当初把我安置在学校出租屋时的原因是一样的。他什么也没有说,照常没有任何解释。而我也不再需要解释,至少他不用再遮遮掩掩,而我也不用再假装顺从。

那些曾经留下的伤痕,即使不去处理,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也会愈合,哪怕化脓了,也总会有脓包破掉的一天。

再过五个小时,我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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