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不散长恨花—1

一入凉州肝肠断

在中原人看来,地处西域边陲的凉州一带似乎一直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地方:饮马泉水酿成的好酒千杯不醉,安息香里胡姬反弹琵琶的曼妙腰肢,大漠风沙中驼队营地的刁斗筚篥,孤独的云和天地间石窟中传来的悠远钟声,以及边塞文人们那些驻马听遍的乡愁……总之,充满异域风情和高远、旷达的格调。

但这些不过是些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一些意象——就好像没来过中原的西域人认为中原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只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点着头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噢。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凉州从汉朝起置了八郡:敦煌张掖酒泉武威,金城安定陇西天水。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战乱丛生的地方,不仅是西域丝路的咽喉要道,又是文明冲突的交汇点,民族混杂,难得有和平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是吃人的死海,你随时会因为脱水倒下,然后乌鸦会吃了你的眼睛。

敦煌西北是玉门关。玉门关外万里大漠人烟稀少,是安西都护府治下最为凶险和荒蛮的地方。那里几乎所有的聚居点都可以被划归为三类:朝廷驻军的军城,胡民聚居的村落,还有沙匪盘踞的匪窝。这些聚居点和关内唯一的联系就是五天一趟的驼队。

红将背着包袱,拉着最后一匹骆驼的尾巴,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在沙海之中,猩红的狼牙挂在胸前,在月光中格外耀眼。

几个月来他几乎找遍了凉州八郡每一个教坊甚至窑子,到处打听,都没有消息。这个过程很艰难,别说认出那对狼牙,连一个口音对得上的都没有。

“三年前……有过一个像你说的姑娘,中原转过来的乐户。”最后,敦煌城里的一个老鸨说,“听说她有一个哥哥死了,别的咱也就不知道了。这姑娘命不好,被沙匪掳到了关外。咱们这地方,常有的事儿……你再来碗水?”

红将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接过水。老鸨看看他,叹口气:“我是见你走门窜户地到处打听,着实可怜,舍不下。那姑娘是你的女儿?这年甲不大登啊。依着我,你别找了。玉门关外不是你混的地方,就是真找到了,你也抢不回来,只当这就是她的命吧。听我的,算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要出关就得把性命丢在那里,就算没有那些刀客和沙匪,就你这样子连沙漠都走不过去。只有驼队能过沙漠,五天一趟,转一圈得小两个月。现在又是春寒,这罪不是人受的。”

“谢了您啦,”红将还是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是朋友的妹妹。您的大恩大德,在下忘不了。”

老鸨又叹了口气:“算了。老身也在这里混了几十年,认识些驼队的人,我帮你找支驼队吧,你打个杂活,跟着他们出关。再多的我也帮不上什么。你要是死在外面,记得给我托个梦,我好给你烧点纸,咱都是苦命人啊。”她一头说,一头用胖手拈着帕角轻轻地擦拭有些湿润的眼角。

红将说不出话,半晌深深地行了个礼:“太谢谢您啦。”

红将就这样跟着一支大驼队走进了浩瀚的沙海,白天扎营,做些铡草喂骆驼烧火煮饭之类的杂活,晚上走路。他虽然累但却充满了希望,对每一个人都摆出热情的微笑,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走了五天,驼队里旁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相当敬佩。

“你是新手,别管荐头说得多么好听,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以为你早该垮了,还为这个打过赌,没想到大叔你一点撑不住的架势都没有,精神比我们还好。”走到半夜休息时,一个小拉骆驼的蹭过来跟他说,“你是条好汉,他们都叫我小骆驼,敢问您怎么称呼?”

红将看看不远处的篝火,看看围在篝火边弹着琵琶传着酒袋休息的驼队,再看看小骆驼,笑了两声:“以前大伙都叫我红将,老啦,老骨头老肉不知道累。后生,我多嘴问一句,咱这是去哪儿?”

“您别这么说自己啊,没五十吧?我们啊,把能走到的聚落都转一遍,到处做生意,卖点酒、盐、油、蜡烛、丝绸、药,收点兽皮、玉石、珠宝。也收沙匪们弄到的红货。”小骆驼年纪虽小,但在这条道上已经跑了不少年了,“也送旅客,咱们这次就送着一个,听说是去敦煌拜完了佛还完了愿要回金汤城的。可他那样的不像是金汤城的人啊。”

“今年该是四十七,四十八?忘啦。金汤城是什么地方?”红将不由得问了一句。

小骆驼奇隆地看了他一眼:“大叔你不是本地人?哦,对了,我听别人说你是来找失散的女儿的。金汤城是——”他忽然收住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凑过来轻声说,“金汤城是飞沙万里盟的主寨,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聚落,那里聚集着玉门关以西最好的刀客、最强的沙匪和被掳去的最美的姑娘。不过我们不用怕,他们的酒和药都靠我们送,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飞沙万里盟?”红将重复了一次,不明白这是什么名字。

小骆驼又往四下看:“这儿没人不知道飞沙万里盟。飞沙万里盟是安西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的总盟,盟主燕绝人,大总管云放逸,还有十七杆护盟刀,都是了不得的高手。盟下有上千条好汉。势力遍布关内关外,眼线众多,在这大沙海里凡是朝廷不管的他们都管。驼队要定期给他们贡品。讨生活赶趁的要给税,连军州的将军要是不给点好处也休想安稳做官。他们就是安西的土皇帝。”

“哦。”红将漫应一声,忽然心中一动,“那在那里打听人是最合适的了?”

小骆驼几乎跳起来,他第三次前后左右看,看完了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站起来看了一次,然后坐下,神色紧张地说:“你疯了!那里个个是杀人如麻的刀客,看你不顺眼就能一刀砍了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至于吧。”红将随口答应,心中十分激动,不由笑得更灿烂了。

小骆驼跺了跺脚,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一声带着颤音的响箭掠过夜空,危险而激越。

驼队的人纷纷跳起来,紧张地看着四周微明的夜色,七手八脚地把骆驼拉成一个圈子。驼铃和人喊驼嘶响成一片,杂乱无章。

小骆驼一把拉起红将就跑进驼圈,蹲下。

红将问:“这是……”

“沙匪。”小骆驼悄声说,声音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沙子被马蹄踢开的沉闷响声,好似夜雨前低沉的闷雷一样连成一片,越来越近,一支马队就突然出现在驼队面前。

沙匪们打马冲至,围着驼队转了三个圈,踢起的飞沙在月光下好像四散的雪。接着他们停下,包围了驼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黑布蒙面,一身黑衣几乎像是月光下的一个个剪影。

驼队众人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四处看着,沙匪队列里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蹬开弩,搭上响箭,抬手向天,在众人慌乱的注视下击发。

一道刀光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亮一展一收,快得甚至让你怀疑它曾经存在。众人心中那一声凶险的响箭声只开了个头就硬生生中止,半段箭头摔着跟头栽在众人面前。

这支响箭刚刚离弦就被另一个沙匪惊雷厉电一般的一刀斩断了——这个在响马行业中叫“亮青”,其实就是炫技的意思。先亮一亮刀法,让被劫的人不敢反抗。

虽然这支驼队没有刀客保镖之类押队,但专业流程不能变,也确实达到了效果,驼队众人全都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小骆驼只觉得一泡尿马上就要夹不住了。

出刀的沙匪喊:“谁是驼队掌柜?我们老大叫你出来回话。”

驼队首领在人群中站起来,毕竟见过些大场面,他有点发抖,但还算镇定。他打量一下对面穿着几乎一样的沙匪,迅速判断出了谁是首领——这是他这类生意人必备的技能。

他冲着对方抱拳行礼,清了清嗓子,用舌头把上牙和下牙定住问:“列位……列位好汉,咱们给飞沙万里盟一直没缺过贡,是不是弄错了?”

沙匪首领居高临下地看着驼队首领,片刻,纵了两步马走上前说:“叫驼轿里的人出来。”

“啊?”驼队首领的心先是一松,然后一紧。原来不是抢劫,是仇杀。

江湖规矩,抢劫的时候只要不动手反抗就没事,沙匪们要钱不要命,但仇杀的后果很难说。一般仇杀是没人要钱的,但是不是要命,那得看对方想不想走漏风声。

他这条路走得熟,又谨小慎微地给沙匪上着贡,本以为绝对不会有人劫,因此没雇刀客和镖师押队,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情。

沙匪首领不再理他,呼哨一声,几名沙匪跃下马,把当先的几头骆驼拉开。沙匪首领打马前行,众沙匪随后跟上,围住了驼队中央的驼轿。一阵风起,遮住月亮的一抹微翳毫无痕迹地散去,广袤沙漠上连绵的沙丘在月色中被映衬得更加黑白分明,有如一列列凝固的波浪。

沙匪首领在距驼轿三丈外停下,下了马,慢慢拔出刀,然后摆出一个架势虚空斩了一刀。金刃劈空,姿势优美。

正当所有人都在琢磨他空挥的意思时,一阵微风吹过,三丈外的轿帘沿着一个齐整的刀口一裂为二,下半截掉在沙地上。

沙匪首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刀入鞘,冲着驼轿喊道:“燕绝人,出来吧。”

红将明显地感到小骆驼浑身一震。周围的人也开始紧张地窃窃私语。空气里因为这三个字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似乎比刚才沙匪首领不可思议的刀法更加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悄声问道:“燕绝人?刚刚你说的那个盟主?”

“是,他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盟主、安西的刀客王!”小骆驼声音颤抖,有恐惧,有激动,但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在好奇、紧张和恐惧夹杂的情绪之中期待着。片刻,驼轿里传来一声轻叹。

所有声音一起静下,沙匪们如临大敌,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十把刀就带着危险的摩擦声一起出鞘,在穿过明亮夜色的长风之中微微颤抖,只有沙匪首领还镇定地看着驼轿。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掀开半截轿帘,接着,一个中年男子从驼轿中下来。

红将偷眼看去,其实所有人都在偷看,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燕绝人身上——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一点都不像一个刀客,甚至有些儒雅,没有什么传说中大人物该有的非凡气度与强悍风范。他穿一身干净简单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笔,显得有些疲惫且不耐烦。

沙匪首领轻笑了两声:“燕绝人,赫赫有名的飞沙万里盟盟主,人称横行青海夜带刀,没人不知道你,可你也有今天。你今夜好像没带刀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燕绝人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用报万儿,说了我也记不住。有什么事快说,我没闲工夫跟你聊天。我许下一卷《金刚经》要抄,这才刚开个头。”

沙匪首领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沙匪们也陪着呵呵大笑。

沙匪首领举起一只手,众人静下来。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看起来相当狰狞:“燕绝人,你挺会说笑话。但我今天是来要你的脑袋的,没空听。劝你聪明点,别让我太费劲。”

燕绝人举起空着的左手扶住额头。然后他微微摇头,伸出食指一个一个地点着沙匪,用一种非常无奈的声音开口,话里充满了教训的意味:“我常跟手下说,行走江湖,武功怎么样不重要,人品怎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重要的是判断力。你以为江湖是什么地方?不是武功低微的人死,也不是坏人死,是那些判断错了的人死。你这样的要是我的手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沙匪首领又想笑,但他忍住了:“那我们什么地方判断错了?”

燕绝人在似乎要凝固的月光中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沙匪首领心一动,拔刀,同时眼前一花,额头一凉,定睛一看,燕绝人还站在原地微笑着看他,好像连姿势都没变过。

沙匪首领有些疑惑,看看同伴,却发现同伴惊讶而恐惧地盯着他的额头。他用力一擦额头,伸手看,满指的墨。他一瞬间只觉得心脏被一只狼咬住了,恐惧感真切地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疼,汗水也瞬间涌出,想说点什么,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燕绝人用他根本无法察觉的恐怖身法欺身而进,用毛笔在他头上点了一笔。

“站在我面前,你就已经错了。哦,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要是我拿的是刀,你就已经死了?”燕绝人再次用那种无奈的声音开口,“所以我说,你真的不适合在江湖上行走,你屁都不懂,一错再错。你死不死,跟我拿刀还是拿笔没关系,只跟我想不想让你死有关系。我心一软,你就活,我心一硬,”他信步走到过度惊吓而动弹不得的沙匪首领面前,提起笔在他出鞘的刀上画下去,“你就死。”

话音一落,干锤百炼的钢刀在柔软毛笔画出的浅浅墨迹上断开,上半截“叮”的一声插进沙子里,镜子一样平滑的断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沙匪首领这才因弥散开的恐惧而全身颤抖起来,寂静的场子里清晰地传出他牙齿撞击的声音。

“带着你的手下滚吧。”燕绝人转身向驼轿走去,“随便从驼队里拿些东西。你今天运气不错,虽然你屁都不懂,错误不断,但你这么一折腾让我觉得今天挺刺激,我很惊喜。拿点啥吧,好歹也忙活一场,算我给你的赏钱。以后别打飞沙万里盟的主意,我那些手下都是些不懂情调的白痴,不知道什么叫刺激什么叫惊喜,好运气不会来两次。老马?”

驼队首领赶紧哈着腰跑过去:“原来是燕大爷,小的没见过燕大爷,有眼不识泰山,死罪死罪。今天见了您这样的大人物,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宗积德,这一辈子值了。燕大爷有什么吩咐?小的斩头沥血也给您办好。”

燕绝人上了驼轿,不耐烦地回答:“聚队伍,走。我要抄经文,不要来烦我。”接着他放下轿帘,一切好像在忽然间又恢复原状。接着驼铃摇起来,骆驼被拉起来,驼队的人吆喝着,击打刁斗相互传递着信息,篝火也被踩灭了。

沙匪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已经没人在意他们,大家只当他们是一堆石头。片刻工夫,驼队就像刚才一样蜿蜒在沙丘上,走出很远,依然可以看得到沙匪们一动不敢动,只有他们的马不安地来回踱步。

(文/鼠七里)

转载至鼠七里文《风吹不散长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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