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斜照,一条小河自东向西向日落的尽头流去。
树林远处一个人正骑着一匹红马缓缓而来,却看不见骑马人的面容,因为他背坐在马背上,几乎已经蜷缩起来,远远看去像一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那匹马极瘦,四条腿脱皮见骨,身上的劣毛稀疏粗乱,马首耷拉下来,踽踽前行。
马上的人也极瘦,头发散乱,整个身子蜷缩在一个粗大宽长的狐皮袍子里,身上瘦骨嶙峋一如马骨,眼神散乱,眉角低垂,身体随着马背而左右摇晃,整个身子似乎要跌下来似的,双手缩在怀里,手里紧紧攥着一壶酒,酒壶斑驳,好似已经经历了几世岁月一般。
瘦马突然停了一下,马背的颠簸让马背上的人身形摇摆几乎跌落下来,那个人挣扎着坐起来,手托起酒壶满满的灌了一大口,咕嘟一声咽下后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接着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斜转过身来向前方无力的环视着。
树林尽头,荒漠边缘。黄昏日落,蓝天似冰雪般澄澈,大地如烈火般滚烫。风声起,烟沙漫天,苍穹下一派萧索。
一只苍鹰啸叫着在天上盘旋,御疾风怒而上飞,乘劲草迅而下击,敏锐的鹰眼,尖利的鹰喙,迅猛的鹰爪,没有一样不让人不寒而栗。
荒漠裸地之上,远远的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衣衫破烂,乱如蓬的头发遮住脸,看不清面容,浑身血污,一把短匕斜插在肩头,伤口处兀自鲜血横流。
行路人淡淡的呷了一口酒,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苍鹰对腐肉的欢喜正如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一样,具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苍鹰显然已经发现了地上的那具尸体,在上空久久盘旋着不肯离去,天渐渐暗了下来,荒野之中一片静谧,夕阳虽已落下大地却依旧如火炭一般滚烫,尸体伤口处鲜血渐渐止住不再渗出。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天更暗了,苍鹰终于耐不住寂寞同时也忍耐不了饥饿,如果今天不吃这具尸体,过了今晚或许自己就要变成一具会渐渐腐烂发臭的尸体,生存便是如此残酷。
苍鹰盘旋而下,一对利爪直扑下来直欲抓住尸体的臂膀撕扯同时鹰喙欲啄尸体的眼睛。就在那一刹那,尸体突然翻身而起,伸手拔出肩头的匕首朝苍鹰的利爪掠去同时合身扑起去抓苍鹰的翅膀。苍鹰何等的矫捷眼见情势不对,利爪一收躲过掠来的一刀同时鹰身一扬,双翅一展扑天而去。
尸体眼见猎物欲飞,双脚一蹬,直扑上去欲抓苍鹰,似乎是流血过多身体太虚的缘故,身体扑起却直直的跌了下来,再也不动了。
行路客淡淡的看了那人一眼,随即手拍马臀,瘦马慢腾腾的朝着那人的方向走过去,一直走到跟前便停住不动,马噗哧哧的喘着粗气,用前额碰触着那个人的身体,不时的朝前拱着,那个人身体不由得左右摇晃,忽然之间,猛地翻身跃起,手里的匕首似离弦的箭般直朝着马前额掠去。
瘦马大惊,马首扬起一声无力的长嘶,瘦马上的人心中也是一惊,倏忽之间猛地合身扑上马背,一手捧着酒壶,一手按住马首,一声大喝,瘦马向一边侧着跌下去,匕首斜掠扑空,尸体转身匕首高举直刺马身。
行路客和瘦马都跌落在地,转头眼看这一匕首便要刺上,心中一急,手从怀里摸出一件不知什么物事直跌出去打那人虎口,尸体痛的一声大叫,匕首跌落人也向后倒去,嘴中呻吟了一声后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瘦马挣扎着长啸一声,扑棱棱站起来,行路客宿醉才醒,眼中露出火一般的光,慢悠悠从瘦马上下来,手里提着酒壶朝着那个人走过去。
尸体面如死灰,神情萎顿,四肢无力的垂着,行路客看着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怜悯,将手里的酒壶打开轻轻的掰开那个人的嘴往里面灌了一小口酒。
那人眼角抽动了一下随即便不再动,行路客俯身看了看那个人肩膀,许是刚才用力过多的缘故,伤口处又涓涓渗出血来。行路客从袍子下角撕下一块来轻轻按住那人肩膀,那人嘴里“嘤咛”了一声猛然间翻身起来,膝盖一撞,同时合身扑上将匕首按在行路客的脖子上,眼中露出鹰一般的电光。
行路客一声苦笑,说道:“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那人嘴角紧绷,匕首直逼,已经划破了行路客的喉咙,伤口处开始渗出血来。
行路客道:“你匕首要是再敢向前割一寸,我就杀了你。别怪我提醒你,我看你是个女人我才再三留情。”
那人脸一红,随即红晕倏忽不见,手里紧紧攥着匕首,恶言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
行路客笑道:“你说对了,我除了嘴硬还真没有其他什么长处了。”
那人道:“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像那只苍鹰一样吃了你?”
行路客道:“我不信!”
那人怔住,手里的匕首不动了。
行路客道:“我猜你现在连将匕首再往我喉咙里伸一寸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再次怔住。
行路客道:“你现在还不放开我么?”
那人没有动。
行路客一声苦笑,“你不会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吧。”
那人没有说话,显然已经默认了。
行路客一手攥着酒壶,另一只手将那人的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拿开同时用手挽着腰肢翻身将她轻轻放在地下。
行路客俯身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散落的头发旁落露出一张完整的脸,肌肤发白,没有一丝血气,嘴里呜呜咽咽的喘着细气,身形姣好。
行路客不禁猛灌一口烈酒,脸上一红,故说道:“如果我是那只苍鹰的话,碰到你这样的猎物我也会不禁垂涎三尺的。”
那人脸一红,手里的匕首又捏紧,挣扎着欲扑身过来。
行路客肘心在她肩头轻轻一撞,那人无力的瘫倒在地。
行路客道:“同一件事做错一次是无畏,做错两次那就是愚蠢。”
那人心中一凛,无力的说道:“这句话我听过两次。”
行路客道:“可是我却只说了一次。”
夜幕渐渐降临,荒野之下,一片静寂,有一种道不出的落寞。
行路客道:“你这样是捉不到鹰的。”
那人道:“你怎么知道?”
行路客眼神望着远方,陷入沉思,良久才说道:“因为这样的事我也做过。”
那人道:“如果我不吃鹰,鹰便要吃我,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所以我只能试试。”
行路客道:“你现在想不想吃东西?”
那人虚弱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显然已经默认。
行路客道:“可是我却没有任何东西给你吃。”
行路客斜眼看着那匹瘦马,那一匹“烛骨”,那匹马就叫做烛骨,有着烛一般的燃烧激情也有着骨一般的沉稳坚定,烛骨转眼看看行路客,不由得一声长嘶,划破了荒野的寂静。
行路客道:“你现在想不想喝酒?”
那人挣扎道:“可是你却并没有酒给我喝?”
行路客看了看手里几乎见底的酒壶道:“有酒,可是却不能给你喝。”
那人道:“所以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死?”
行路客道:“你我素不相识,所以你的死活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管你的死活?”
那人道:“我叫上官素雪,你叫什么?”
行路客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什么?”
那人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马夫”马画羽!”
马画羽的脸色变了,说道:“你怎么知道?”
上官素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了一个生铁一般的东西,上面写着“马夫马画羽”。
马画羽手不由得摸了摸怀里然后突然笑了。
上官素雪道:“这是你的暗器么?这样一块破铁能杀人?”
马画羽笑道:“可是偏偏是这样一块破铁让你现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上官素雪道:“那是因为我三天没有吃饭浑身没有力气的缘故,不然你这一块丑陋的破铁是打不到我的。”
一只苍鹰在天上盘旋,或许就是刚才那只苍鹰,忍受不住腹中如火的饥饿这才再一次冒着生命之险在天空兀自盘旋。
马画羽冲着上官素雪冷冷的一笑然后朝着天上看了看,那只苍鹰离地约莫十丈开外,马画羽突然面容紧绷,从怀中掏出一块生铁直向苍鹰射去,只听见一声悲鸣,那只苍鹰身体在空中打着卷,翅膀上下扑打直愣愣的跌了下来。
上官素雪的脸色变了。
马画羽冲着上官素雪淡淡一笑然后手捧酒壶扬起脖子猛灌了一口烈酒。
上官素雪道:“你的生铁上为何要刻上你自己的名字?你不怕仇家追杀么?”
马画羽笑道:“如果我怕仇家追杀我还会在梭镖上刻上我自己的名字么?”
上官素雪刚想说话生生被噎了回去。
马画羽道:“事实上我基本上没有仇家,因为仇家基本上都已经死了,当然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希望死在我手下的人死的不明不白也不希望想要报仇的人不知道要找谁报仇。”
上官素雪讥讽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马画羽转身不再看她,而是慢慢走到烛骨跟前,轻抚着它柔软的鬃毛。
上官素雪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说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算是认识了?”
马画羽道:“什么意思?”
上官素雪道:“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对么?”
马画羽道:“为什么?”
上官素雪挣扎着身体微微颤抖,娇叱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知道了我的名字,这样还不算是朋友么?”
马画羽道:“江湖中知道我名字的多了,我知道的名字也多了,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么?”
上官素雪道:“难道不是么?”
马画羽道:“可是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上官素雪嘴角掠过一丝惋惜,叹道:“你真可怜。”
马画羽脸色的愤怒一闪而过随后又浮现出一种莫名的苦笑,道:“是啊!我真可怜!”
上官素雪道:“那你愿意让我做你第一个朋友么?”
马画羽笑道:“为什么?”
上官素雪道:“因为我还不想死。”
马画羽怔住。
上官素雪道:“是不是如果我是你的朋友的话你就不会让我死?”
马画羽再次怔住。
荒野的天空总是阴晴多变,之前星河朗朗的天空如今已是浓云密布眼看便要下起雨来,凛冽的风从四面扑来直钻进马画羽的狐皮袍子里不由得让他身体为之一缩。
倏忽之间他突然明白,冷笑道:“是不是如果我现在说让你做我的女人你也愿意?”
上官素雪道:“让我现在舔你的脚我也愿意。”
马画羽久久的看着她,然后一声长叹,那只死鹰已经跌落出十丈开外,马画羽慢腾腾的走过去将鹰提回来然后丢在上官素雪跟前然后说道:“这就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的缘故。”
随后慢腾腾的走到瘦马跟前,翻身上去依旧背坐在马背上,灌了一口烈酒随即将身体蜷缩在狐皮袍子倚靠在马背上,轻拍马臀,瘦马晃悠悠的朝着荒野深处走去。
“就当我从来没见过你!”荒野尽头一个孤独落寞的声音悠悠的传来。
上官素雪远远看着马画羽离去的背影,心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孤独的人?”
天地间,荒野下,电闪雷鸣,疾风咆哮,大雨倾盆而下,碎石般大小的雨粒击打下来扬起阵阵尘土,雾一般的雨帘将生与死的世界隔离开来,让人不由得有一种恐惧之感。
上官素雪身体已经浑身湿透,雨水灌进伤口里,剧痛难忍,一张粉嫩的笑脸此刻因痛苦而微缩,瓢泼的大雨打湿了头发,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来。上官素雪双膝无力的跪倒在地,挣扎着拿起跌在一旁的匕首滑开死鹰的肚皮,然后将头埋了上去,像一条饿极了的野狗一般噬咬着,牙齿撕扯着生肉,喉咙里灌着鹰血,猛然间昂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和一双发红的眼睛怒瞪着迷蒙蒙的苍天,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过后身形委顿,眼神散乱,翻到在地。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旁边一匹瘦马驼铃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准确的说她是被一股熟肉的香味所激醒的,这或许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特有的生命力量,上官素雪挣扎着站起来,转眼就看见马画羽此刻正缩身在山洞里面,一只手里把玩着一块废铁,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壶酒。
上官素雪道:“为什么要救我?”
马画羽头也没抬,冷冷的道:“因为我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上官素雪笑了,“那我现在是不是你的朋友?”
马画羽道:“很遗憾,并不是。”
上官素雪怔住。
山洞外淅沥沥的雨依旧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洞外吹进来的雨水近乎将那一堆暗火扑灭,只有零星的火苗依旧在扑腾的跳动,一块熟肉此刻正放在火堆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上官素雪似饿狼般扑身过去,双手抢过那块比金子还要金贵的熟肉,放在嘴边大嚼特嚼起来。
马画羽道:“你为什么会到这一片荒漠里来?”
上官素雪直将最后一小块熟肉塞到嘴里后脸上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转眼奇怪的看着马画羽。
上官素雪道:“那你又为什么会到这片荒漠来?”
马画羽笑了。
上官素雪眼睛早已盯在了马画羽手里的酒壶上,一寸也不能移开,马画羽显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故问道:“想喝么?”
上官素雪依旧直愣愣的看着酒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马画羽又道:“不想喝?”
上官素雪突然道:“你为什么总是紧紧攥着那个破酒葫芦?”
马画羽道:“因为它比我的命还要金贵。”
上官素雪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眼神如电的酒鬼,站起身来走出山洞然后张开嘴将头高高的抬了起来,瓢泼的雨水灌进嘴里,她大口咽下复又张开等雨水灌满后又灌了下去。
马画羽道:“雨水是不是要比酒好喝些?”
上官素雪喝足之后转身缩回山洞,冷冷的看着他然后说道:“在荒漠里雨水要比你的命金贵的多。”
马画羽苦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上官素雪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马画羽思绪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来见一个人,一个不得不见的人。”
上官素雪道:“我来找一个人,一个不得不找的人。”
马画羽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随后低下头便不再看她,低下头把玩着他手里的废铁。
上官素雪蜷缩在他脚边然后将头扬起问道:“你杀过人么?”
马画羽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来回抚摸着手里的废铁。
上官素雪追问道:“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将匕首或者暗器插进别人的喉咙的感觉是不是会让人很兴奋?”
马画羽冷笑道:“你真想知道?”
上官素雪肯定的点了点头。
马画羽道:“我杀过十七个人。”
上官素雪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他们都是你的仇家么?”
马画羽苦笑道:“是我都是他们的仇家!”
上官素雪道:“他们都该死么?”
马画羽道:“之前那只苍鹰该死么?如果它不死,你就活不了,对于我也是一样,如果他们不死,那死的便是我了。”
上官素雪道:“我也想尝试一下杀人的感觉,可是我连一只该死的苍鹰都杀不了。”
马画羽道:“那种感觉就像冰如霜的长剑横在喉咙上,芒刺在背,后背发凉,四肢发愣,冰冷的空气中感觉将要窒息,心脏即将停跳,瞳孔收缩,亲眼看着自己心中的意识慢慢涣散然后渐渐死去。“
上官素雪娇眉一横,说道:“你说的是死亡来临的感觉,我问你的是杀死别人后的感觉。”
马画羽道:“你只有心里深知那种濒临死忙的感受和充满着对死忙的恐惧才能更有效的避免死亡,因为你会竭尽全力,激发你身上的潜能,做出连你自己都想不到的事。”
上官素雪道:“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就像我刚才用匕首抵住你的喉咙那样?”
马画羽怪眼看了她一样,随即说道:“很遗憾,并不是!”
上官素雪的脸色变了。
马画羽道:“从我从树林里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况且你连杀死苍鹰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还有力气杀我?”
上官素雪道:“你一向都是这么自信的么?”
马画羽苦笑道:“所以现在我连一个仇家都没有。”
上官素雪的匕首已经抵在了马画羽的喉咙,马画羽感觉到了一种死亡前喉咙里透出的丝丝凉气,所以他再一次苦笑。
上官素雪道:“你还觉得我没有杀你的力气?”
马画羽道:“不觉得。”
上官素雪道:“那你还笑得出来?”
马画羽道:“难道我该哭么?看来我真不应该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上官素雪道:“你现在是不是开始有点后悔救我了?”
马画羽问道:“我就是那个你不得不找的人?”
上官素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马画羽道:“看来我不能活着去见那个我不得不见的人了。”
上官素雪娇眉微翘,冷笑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马画羽苦笑道:“杀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上官素雪道:“做任何一件事都需要一个很充足的理由。”
马画羽笑道:“那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上官素雪道:“因为你该死!”
对话结束。
简单无比的话语和无从辩驳的理由已经让马画羽无话可说,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废铁,眼神呆呆的看着上官素雪,马画羽知道她心里肯定有十足的理由要自己的命,至于是什么理由他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杀人从来就不需要理由。
马画羽特别想知道的是自己不得不见的那个人是想看到自己是活人还是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