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之症·暴怒(日本号x女审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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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1年2月28日,审神者就职,这一年她二十八岁,军阶少尉。

一周前接到上面调派的命令,审神者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是父亲的手笔。要打的仗前两年差不多都收尾了,此时军中已没什么战事,让整日赋闲的她去时空局做这么一份不大不小的差,加之前日在司法局任职的母亲破天荒地回了家,审神者拿着调任书翻了个白眼,这两个人怕是对时空局这块肉垂涎不是一两天了。

上任的这一天风和日丽,早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凉,墙角钻出细嫩的草叶,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出来应门。

「谢谢。」审神者对他点点头。她一六五的个子勉强到男人胸口,齐耳的短发在颊边弯成大大的两个弧,像只猫儿一样娇俏。

男人把额前散下的碎发往头上抓了抓,给她让出道,「举手之劳而已。」

不久后,审神者发现这个本丸的刀剑对她都带着些没来由的畏惧,接近她时又有些好奇与探究。审神者就这事问起了被她强拉来书房处理文件的日本号,那个第一天给他开门的男人。

「这事啊,之前政府那边来过人,说新的主人是军部出身,让我们精神着点别偷懒。有些刀过去只负责过近身护卫,害怕也是正常。大家熟了就好了。」

「哦?还有这回事。」

「说起来,为什么非得让我做你的近侍?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文书这种事情长谷部他们做得要比我好一些。」日本号一身肌肉虬曲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小的椅子上,磨满了厚茧的大手抄录着蝇头小楷,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而始作俑者此时却歪在矮桌边,手里捏着把薄薄的匕首上下抛玩。她卷曲的黑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小的面颊,皮肤雪白,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军中经烈日曝晒风雨侵蚀后的样子,她粉色的小嘴一张一合,像只好撒娇的猫,「你看起来最像我之前的那些个手下,身体强健,好酒好武,没什么废话,合我性格。」

「至于长谷部,」审神者圆圆的眼睛闪了闪,手中匕首飞出,直中墙上靶心,「无关他,我看见他的脸会想到些不好的事情。」

日本号没有接下去问,她的脸色看上去黯淡而寂然。

四个月前,审神者见过长谷部,不是她如今手下这把,而是她的挚友本丸中那把。说起这事,时间要再往前推一点。

2200年10月19日,军部电视频道播报了前日一女性在城南废弃楼上自杀的新闻,报道里说该女性因不堪忍受神经衰退症的折磨而选择了极端的结束方式,播报员特意提了她审神者的职业,语气里颇为惋惜。10月21日,她接到挚友母亲的电话,是葬礼的通告。10月25日,她出席了挚友的葬礼。

葬礼上挚友的脸被白布蒙着,面朝下摔落毁去了她的面容,连最好的殓妆师都无法修合。审神者将白色的雏菊放在她的棺木前,双手合十为她念祷。灵堂上挂着挚友大学毕业时的照片,审神者望着相片里笑得鲜活的女孩子,一点实感都没有。她怎么就死了,怎么就会这样躺在这里了?

从堂上退下来,审神者被房间内黑白的色调压得喘不过气,想出门抽口烟,从后门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台阶上已经有一个女人蹲着抽起了烟。

「十三团?」审神者有些讶异,「你怎么会在这?」

那女人听到称呼回头,看到她也有点惊讶,「里面那位是我同事,见过几面,上周政府公告有葬礼就过来看下。你呢?」

「她是我朋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的项链,从裤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白烟慢慢消散在水汽里,几口下去,胸口被石头堵着的压抑感终于轻了些,她说,「倒是不知道你退役后做起了审神者。」

「都是上面安排。你不多去看看你朋友吗?遗体推进去以后就摸不到了。我想起来,你项链里那照片就是她吧。」

「你那时候还问我为什么不是我爸妈,呵呵。」

「我以为你会挺难过,她死了。」

「不知道。」她把烟头在一旁的垃圾箱上碾熄,「我先走了,帮我跟里面说一声。」

「等等,请你帮个忙。」女人站起来,也把烟熄了,「你跟她是朋友的话,去她本丸跟她的刀剑通报一下死讯吧。付丧神不能直接查看政府公文,如果不跟他们说,他们要等到下一任审神者上任才会知道。」

「她爸妈会通知吧。」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说,「总之你去一趟就是了。」

她觉得这女人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她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队里开会时她话也不太多,不过她开口总能切中要点,只是不太会解释,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审神者是军中第九步兵团团长,这女人是第十三团团长,如果两年前她没退役,说不定现在也跟她一样是少尉了。

2200年11月1日,审神者归队前一天,她还是决定听那女人的话,去那个现在没什么人在意的本丸走一趟。深秋的街道萧凉得很,路两旁梧桐树的枝头光秃秃的,树干上斑驳的印子暴露在空气中,像是生了白癜风病人,路上来往也没几个行人。审神者裹紧大衣快步朝政府大楼走去。本丸的入口一般来说有两个,一个建在审神者指定的地方,还有一个与政府内部的结界接通。她在政府编号的房间里扣响大门,门瞬间打开了。

「主上,您终于回来了!」

那个男人在见到她的一刻,脸上的欣喜一下子消失殆尽,甚至可以说是失望透顶。

不过她也不太在意,她问,「你是压切长谷部?」

「是。」

男人的眼眶下有浓重的阴影,整张脸看起来苍白而紧绷,头发着装整理得一丝不苟,让人怀疑他主人不在的时间里,他是否就一直就这么在门口候着,等着第一时间给她开门。

「你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让其他人来?」服役期间的经历告诉她,这男人现在的状态很大概率上是难以沟通的,过于紧张的情绪会令他失去冷静,不能正确地理解别人的话语,接受残酷的事实。

「不用,我带您去客室。」

他在客位给她奉上茶,自己坐在主位的偏侧微微低下头以示尊敬,礼貌地开口,「抱歉,主上还没回本丸,不能亲自招待您。」

「你看起来知道我是谁。」

「主上常常提起您。」

「半句话离不开‘主上’,你对她很忠心?」

「我忠于主上。」

「但阿姨说都是你们这些付丧神害死了她。」

「我们害死……她,我,她,她怎么了?」男人猛地抬起头来,审神者这下看清了他陷进去的眉宇下熬得发红的眼眶,他追着问,「主上怎么了?」

「大概半个月前,她自杀了,从楼上跳下去的。一周前我们刚送她走。有人托我来跟你们说一声。」

她眼前的男人像一座沙垒的城池,前一秒看上去还固若金汤,她不过在墙边轻轻掘了一铲,他就迅速地坍塌下来,分崩离析。

而她冷血得像一个旁观者。她甚至还能为他递上手边的热茶,宽解他的情绪。压切长谷部没有领她的好意,他连强装起来的严整仪态都维持不下去了,他绷了几下脸想至少把她送出门,却成了脸部肌肉怪异的抽搐,扭曲又可怜。

审神者无奈地安慰他,她就知道跟这个男人说这件事是最糟糕的选择,「她的轮椅夹层里发现了她的遗书,她说她知道你会很伤心,但是这对她来说是解脱,她离开得并不痛苦,她很庆幸在活着的时候与你相遇了。遗书的备份我有带来,给。」

男人恶狗抢食一样夺过她手里的纸袋,上面的字像学龄前儿童写的,一笔一划,又重又粗,完全没有她过去笔记的娟秀。男人的眼泪落在塑封起来的袋子上,将它死死地攥在手里,贴近胸口。

「我应该早点让她回现世。」

「我应该听药研的,无论如何要坚持让她做检查。」

「从医院回来那个时候开始就要让她去的。」

「结果我只考虑了自己的感受。」

「模拟练习时不该放她一个人的。」

「明明跟人起了冲突,她说没事我竟然就信了。」

「神色都不对,就那样恍恍惚惚地上场战斗……」

「都是我的错。」

男人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她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也听不进了,审神者叹了口气,「我先走了。」那个男人也没有任何回应。

每次见到自己本丸的长谷部,审神者都不由自主地会想起挚友本丸里的那个男人,那样的忠诚过于深刻,那忠诚不是军人之于国家的忠诚,不是仆从之于主人的忠诚,混杂了太多感情在里面,到最后旁人只能看到忠诚这一种颜色,太过纯粹,太过单一,以致将这单一抹杀后,他所有的存在都变得毫无意义。

日本号这个近侍,总的来说,除了每次召见他来时都带着一身酒气以外,没什么不好。在她明确表达过她不喜欢他身上的酒味后,日本号每回过来前都会去浴室冲个澡,常常发梢还滴答着水就急匆匆地赶到她房间,像只湿漉漉地大猫。其实他也不是时时在喝酒,不过他爱闻酒的味道,即便不喝也要嗅上一两口,才会沾上一身薄薄的酒味,偏偏他主人又是个鼻子特别灵的,日本号把发上淌下来的水抹了把,问身前一身短装打扮的女人,「主上,有什么任务吗?」

审神者上下打量了他一周,点头道,「还不错,跟我去切磋,来了还没试试你的功夫怎么样。」

说罢也不过问他愿意与否,直直朝手合场走去。

日本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要与自己的主人对决,面前的女人较于他的体型可以说是娇小,她挑了一柄普通的木剑,短短的刘海下剑一般的眉毛朝他挑了挑,两只圆溜溜的眼珠闪着兴奋的光,她压了一个侧弓步,一手平举木剑,一手对他伸出勾了勾掌,「来战!」

日本号原先并没有对她抱太大希望,即便是担了军衔的,现代的将士比起体格上的操练注重了更多高科技武器的研习与战场理论,而且她看上去实在过于柔弱,或许他过去曾侍奉过主人家做苦工的女侍都比她壮实点。日本号将枪头压下,跨步抖了个花枪,「来吧。」

发出示令的一瞬间,日本号感到了面前女人猛然暴涨的杀气,她粉色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细细的伤口,身下脚步变换两步,一下倾到他身前,木剑就要从他肩胛斜劈而下。「太松懈了,日本号!」

日本号脑中一凛,提枪格挡,挑开剑尖后也不顾之前想的留不留情,抬腿向审神者腰间扫去,腿风强劲,这一脚踢中要害寻常人怕是要躺上个把月,还没等得他后悔,审神者已经先一步跳开了,反身微步移到他身后高高跃起,木剑直削他颈侧,日本号右腿落地后随即仰身下腰,长枪手势抵住地面稳住重心,在审神者空翻还未落地前直刺她下盘!哪知审神者落地一手同时按在了他长枪上,借力将他枪头一拨,脚尖点过地面又是一个轻跃,他被枪头带着不住地往前跑了两步,上头的长剑攻势如疾风骤雨而下,眼看避无可避,日本号干脆压下身段来了一个侧翻,膝盖对准审神者留空的腹部顶去!

审神者不得不收剑抵住他的攻势,却来不及格挡日本号随即戳刺而来的长枪,她嘴里发出「喝喝」的吼声,也不躲避长枪的攻势,侧身就上前直攻日本号的下肋。日本号此时才意识到,他的主人哪是一只灵巧可爱的猫,这分明是一只凶狠的黑豹子,哪怕有一丝空隙,也要扑着敌人的脖子咬上去。认识到此,他彻底被勾起了战意,「哈哈哈哈哈,来!」他号称天下三名枪之一的日本号,战斗中哪需要考虑那么多,只管你来我往的攻防,只管你退我进的情势,谁若露出一点破绽,就落得满盘皆输,此等酣畅之战,胜过美酒千杯!

这场人刀之间的对决最终因药研的到来而中止了,他手里捧了个盒子,「说是大将的叔父送来的,让大将交给他女儿作为生日礼物。」

「叔父现在在时空局混得也很是有滋有味,物吉贞宗这样的刀都能搞到手。还拜托我送,怕闲话么。」审神者掂了掂手里的盒子,接过药研递上来的毛巾擦汗,「放我书房吧,明天我给她带过去。」

日本号打得也是一身汗,他揪起下摆随意擦了擦眼睛上的汗珠,也不在意方才输赢,只道是快意。

「主上一直都是这么厉害吗?想来在人类中一定威武极了。」

「不,我小时候可经常被人打。」审神者将擦完的毛巾丢给他,「我先去洗个澡,一身汗臭。」

审神者小时候,谈不上快乐或者不快乐。当时的父亲还只是少将,母亲是中院的法官,两人无论是地位、学识、外貌都可说是人中龙凤,许许多多的大人在家中偌大的别墅里来来往往,见到她都要低头笑脸喊一声「小小姐」,而这样的父母,在她懂事的时候就已是貌合神离。

她记得七岁时母亲坚持要搬出去住时,缓慢着语调与父亲谈判,是那么优雅而冷酷,「我们俩是政治联姻,你不要这么孩子气,会让别人以为我们和那些蠢人一样,是因为爱与欲望才在一起的。」

自那以后父亲好像变了个人,在家看到审神者会不分缘由地打她,毫不留情,碗口大的拳头像铁一般坚硬,砸落在身上,她单薄的身体,脆弱的皮肉上一下就会出现青青紫紫的伤痕,到后来父亲愈发地不加掩饰,审神者常鼻青脸肿地去上学。老师不敢管她,认为她好欺负的学生被她打得回家喊爸妈,校方找到她父亲,她回家又是一顿毒打。

真是可惜,他不能将她打死。她是他们政治联姻的果实,象征着两家的共同利益,他将她打得皮开肉绽也好,遍体鳞伤也好,只要没断手断脚,还能讲两句正常的话,就不会有人干涉。一开始她还会下意识地哭叫着喊着妈妈,而每当此时他总会打得更重,她受难的时间更为漫长,于是她学会了紧咬牙关,她学会了漠视他没来由的愤怒。

2200年12月7日,在审神者拜访过挚友的本丸一个月后,挚友的家人对政府提起了诉讼,指责付丧神压切长谷部长期扣留其女在本丸,致使其得不到及时救治,其责任需由政府承担,要求获得工伤赔偿。政府刚决定将责任推到那倒霉的付丧神头上,却先一步接到了压切长谷部碎于镰仓战场的消息,政府将信息公布给他们,他们的律师则提出,文明国家的司法不提倡以命抵命,且付丧神不属于人类范畴,再次重申工伤赔偿的要求。

当时审神者只当一个闹剧看,她一向对挚友的家人没什么好感,太过世俗,太过市侩,女儿的死也最终成为他们博利的工具。如今三个多月后案件终于有了结果,法院判决书摆在她案上,政府赔了点钱,给她挚友追加了一个什么荣誉称号,挂在政府大楼每天人来人往的公布栏里,就算翻篇了。

日本号进门就发现今天的审神者精神恹恹,翻了翻桌上的纸片,「唔,荣誉奖赏,审神者,突出表现……这是和我一样的什么官职吗?」

「不是,」审神者掀眼皮瞄了她一眼,「这个是夸人死得好的称号。」

「哦……人类真是奇妙,死后也要褒奖,还白纸黑字列得这么清楚。」

「人类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死后一纸书,说尽平生事。是非黑白,清清楚楚。」她话音里带着说不尽的讥诮。

她也曾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边是黑,一边是白,没有色彩,没有温度,连时间都没有。直到遇到了她。

2183年,审神者10岁,没人庆祝她的生日,更没人记得她的生日,西点蛋糕的工坊装饰得梦幻华美,橱窗里微黄的灯下,精巧的糕点是那么可爱。

「嘿,这不是那个疯丫头!」

「哈哈,这回带了我大哥来,好好教训她!」

小学生们的恨意总是很单纯,报复也很单纯,你打我我当然要打回来,我打不回来就叫更厉害的打回来。小孩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他们的喜欢比之大人要纯粹,恨意也然,他们是想将她打死的。他们把她拖进没人路过的小巷里,三面把她团团围住,抄了砖头提了木棍。

然而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一场普通又普通的干架,她浑身挂彩,对面的大将差点被她咬下一根手指,最后高个子男生把她捉起来往地上一掼,带着小弟们屁滚尿流地跑了。她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呵,小屁孩再厉害,有及得上当今国家少将的本事么。

然后她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她。她站在巷子口,哭得双眼红红的,见到审神者时明显被吓了一跳,又不敢跑开,呆愣在那里一个劲地掉眼泪。

审神者从黑黢黢的巷子里出来,夏日傍晚依旧明亮的天光照得她有些头晕,她问那女孩,「你干嘛哭。」

「妈妈,妈妈。」那女孩只会叫母亲,急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走丢了是吧,我带你去找警察。」她抹了把女孩哭花的脸,抓起她的手就走。

「可妈妈说,要站在原地。」

「在这可行不通,这城市里人贩子可太多了。」

第二天在学校,审神者又见到了这女孩,她跟她同岁,是从乡镇学校转来的转校生,比审神者低一级。自那以后这个傻丫头见她就像抓了根救命稻草,处处黏着她,像只刚出生的鸡仔,围着她喳喳叫个不停。这日午休,她刚把三个小混蛋踹下楼顶天台,就见她猫着身子从楼梯口钻出来。

「你又打架啊?」

「我不是说了你别靠近我。」

「哎这边还破皮了!我给你吹一吹,等下跟我去医务室不许逃知道不!」她抓着审神者的手,像个小财主守着自己的财宝。

「我受伤,你会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啦!你是我第一个找到的!」

「不是我发现的你吗?」

「是我先的!」

审神者没有与她争论,她总是惯着她的。她是一根发条,开启了审神者的时间,从此世界除了黑白,还有花与天空的颜色,岁月长河开始流动,她触摸到阳光照在手上的温度,风拂过面带来鸟语花香。她是她这头野兽的枷锁,是她的牢笼,是她的栖息之地。

而从那聒噪的丫头死去的那一刻,时间的沙漏被堵住,审神者再也没有欢乐与悲伤,连痛觉都消失了,她感到体内血液的温度越来越凉,心脏在无遮无挡的荒茫沙漠曝晒,干涸只是时间问题。

日本号递给她一罐酒,铁皮的扁壶最方便随身携带,拿在手里还带着微温的热度,审神者瞪了他一眼,他咧嘴笑了笑,「放心吧,这个喝不醉的。」

「我不需要依靠这种东西来纾解。」

「这位大小姐,展示脆弱并不是多么不齿的事情。」

「我和那群胆小鬼不一样。我不会遗忘,也不会依靠时间去逃离。」

「但是你还是很难过吧。」

「我从没说过。」

「那就算我很难过好了,主人最好的朋友过世了,以后不会再陪着她玩梳头的游戏,不会一起拉着手扑蝴蝶,不会在生日时给她庆生,不会在夜里偷偷地窝在一起睡觉。身为属下颇为惋惜哪。」

「你那都是几百年前的闺蜜了啊。我可,从来没跟她做过这些傻事。」

那些女孩间普通的游戏注定与她无缘。她曾把那傻女孩劈腿的初恋打进医院,曾半夜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她穿过大半个城送她回家,曾骑着摩托飞驰过高楼与村庄带她去看远方的大海,她是她的堡垒,是她的城墙,是她风花雪月里的一段云烟。

而她死了,她苦心经营的乐园再也无人问津,她信笺上几笔欲描难写的悱恻,洇成了一片墨团。审神者手指点着判决书上压切长谷部的名字,她与他其实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可以选择一了百了,而她却必须留在这里。她多想念她,多想念她,多想念啊。泪入苦酒,她低着头,日本号宽大的手掌揉揉她卷曲的发,像抚慰一只受伤的幼猫,「直面自己的脆弱才是勇者的表现。」

「你话太多。」

「是是,大小姐,是我多嘴。」他一边道歉,一边把她乱翘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

三日后,3月20日,审神者久违地想起还有演练这门日课,一早兴冲冲地带着日本号和几把国广往演练场去,结果到得太早,演练场上空落落的,其他审神者都还没来。闲得发慌的审神者把几个付丧神留在演练场,自己绕去了监控室,想先看看其他审神者之间的操练是如何的。

虽说是审神者之间的演练,但大多数灵力持有者都没有受过正式的武术指导,他们偏向于指挥与供给灵力多一些,真正上场打斗的审神者没几个,这大大挫了审神者的兴致,她把监控一日日倒回去,忽而想起挚友,她也是个审神者啊!平时捏只虫子都得把她吓个半死,不知她舞刀弄枪起来会是如何?审神者查了查演练记录表,找到挚友最后一次名字出现的地方。

一年前,2200年3月2日,这个演练场正挪作模拟检非的战场练习,午后1时22分,挚友同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一起,那个女人的背影颇为眼熟,顺直的黑发在颈后用绳结捆成一束,一手捏着烟吞云吐雾,她皱眉时朝镜头微微偏过头,审神者认出来,那是十三团的,挚友看起来有些激动,拼命跟那女人说着什么,手还拉上了她的衣袖。怪不得会在葬礼上碰到她,原来她们真的认识。

1时28分,女人把挚友的手甩开了,在旁边垃圾桶上熄了烟头,向正过来的栗发女孩招了招手,1时29分,挚友跑上两步,又拉住了女人的衣袖,女人嫌恶地回过头,灰色的眼睛里闪过审神者熟悉的杀意,1时30分,女人轻松的挣脱了抓着她手臂的同僚,熟练地将其双手反剪于背后,脚尖勾向对方失了重心的下盘,轻而易举地将她制于身下,女人膝盖顶在挚友的腰上令她无法挣扎,同时将她的头狠狠摁在地上,低头在她耳边说些什么,随后像教育手下的兵痞一样轻浮地拍拍挚友的脸颊。

审神者死死盯着电子屏幕,仿佛要把它烧出个洞来,另一侧的实时显示器上闪过刚刚进门的十三团那个女人的脸,审神者手指在操作台上握得发白,出离的愤怒一下子席卷了她,血液如岩浆一般灌入大脑,烧得她浑身颤抖,审神者大步走出监控室,每一脚踩得又重又狠,她耳边响起一些支离破碎的话语。

「模拟练习时不该放她一个人的。」

「明明跟人起了冲突,她说没事我竟然就信了。」

「你不多去看看你朋友吗?遗体推进去以后就摸不到了。我想起来,你项链里那照片就是她吧。」

「我以为你会挺难过,她死了。」

「神经衰退症?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这种病只有半分之五十的发病率,况且一般人撞到脑袋的情况也很少吧,先专注眼前战事。」

「第九团的,我退役了。还有,恭喜你,升任少尉。」

那个女人,分明怨恨着她。

「主上,我正想来告诉你有两个人来了……啊,我其实没喝多少,你别这么生气。」出来时日本号迎面遇上她,被她彻底地忽略过去,走过他面前甚至带起一阵风,没等他解释完就消失在了转角。日本号对着她远去的身影怔了怔,转头望向监控室,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朝监控室奔去。他得搞清楚他的主人在生气什么。

曾属军部十三团的女人与栗发女孩刚入演练场,还未得及排整兵器,便见一短装短发的女人提了一柄刀气势汹汹地往这过来,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十三团只来得及推开身旁的栗发女孩,就地一滚险险躲过审神者的攻击,顺手抽出厚藤四郎腰间的短刀格挡下一记斩击,她今日本意与年轻的后辈训练刀剑,因此带的都是短刀,防御力极低,面对着审神者火气四溢的进攻,节节败退。

「你发什么疯!」她下腰避让刀锋的同时单手撑地一个后翻,拉开了些距离,趁着间隙朝审神者吼道。

「你该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孽!就在这里,把我朋友摁在地上打得很开心?你他妈就这点本事,退了军只会欺凌手无寸铁的平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现在跟我装蒜。殴打一个普通人会让你有自豪感吗?有荣誉感吗?还是说性快感呢?」怒极的审神者已口不择言。

不再听女人狡辩,她碎步上前,凌空跃起云手扬刀,像只飞扑而下的蝙蝠,她知道那女人逃不掉了,胁差刺破短刀的刃身狠狠插入女人的肩胛,演练场里的伤害都是不作数的,但有一条除外。审神者将暴起的灵力注入刀身,截断女人体内流动的灵脉,这伤不致死,对常年活动于战场的两人来说更算不上什么重伤,只不过在审神者这个常年需要稳定灵力输出的职位上,可以让女人好好吃上一阵苦。

审神者将刀尖的血挥于地上,收刀入鞘,自上而下蔑视着那个挣扎着踉跄起身的女人,像看虫豸一样的眼神,带着满满的憎恶。日本号才连奔带跑地赶到演练场,审神者铁青着一张脸正往外走,背后的女人被栗发女孩扶起,血滴滴答答落下来,势态发展远远超出了日本号的预料。

「这下要怎么收场啊,大小姐。」日本号压了压发疼的额头,「真的得少喝点酒了。」

刚过惊蛰,尚是乍暖还寒的时节,现世不比本丸可以由审神者来调节气候温度,审神者一大早套了件挡风的卫衣出门,徘徊在寂寞的长街,心里越发空寥。几天前她跟自己的近侍大吵一架,摔门而出,便没再回过本丸。天气阴阴的,审神者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想起他那天执意要她认错,她就气短胸闷。

日本号这个男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胆子大到在她枪口上放炮。那天从演练场回去,他就急急追到审神者办公的书房,硬是让她听他说明,「我把那段监控看完了,那个女孩受伤确实是在那位审神者动手之后,被检非违使误伤到后脑的,主上你对那位审神者出手太重了,我们应当去给她道歉。」

「道歉?」

「是的,就说当时一时控制不住,带些礼物去赔罪。」

「赔罪?日本号,你可真让我长见识。」审神者拇指抚上腰间小巧的薄刃,「你这是要往我火头上浇把油吗?虽然一直被教育要以文明的方式来对待付丧神,但现在我不介意按自己的喜好来。」

「我知道这话您不爱听,可我不能眼睁睁看您将错就错地过下去,武士犯错亦要有担当。」

「啊真是抱歉,我不是你心爱的武士大人,我他妈就是个难养也的小女人。人欺我一寸,我还其一尺。」

想来想去还是说得有些过了。审神者懊恼地在窄弄巷口蹲下,从外望进去幽深一片。

原来当时她看她的样子是这样的啊,里面竟然这么的黑。审神者又想起那个女孩,不自觉地朝暗巷伸出手,触及从暗处而来的人,她很害怕吧,可当审神者拉起她的手时,她并没有挣开,那样温暖的一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与其说是审神者带她寻到了母亲,不如说是她将审神者带离了黑暗。而现在,握着审神者的手换了一双,毛糙而宽大,手掌厚实,能将她全部包裹在其中。

她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只是长久以来都没遇到可以撒娇的对象,今时今日叫她遇见了,卸下所有防备与铠甲,她原也只想要个人为她忧心、为她操劳,仅此而已罢了。她却才发现这个道理。

「是要好好道歉才行,还有跟他道谢。」

只是闹起来的别扭收回去更加不容易,说实话审神者这辈子还从没正本正经地跟人服过软。这一犹豫又是三五天,直到收到堂妹的来信。

叔父家的小堂妹自收到物吉贞宗后越发地活跃起来,新一轮的政府公告还没消息她就发邮件过来让她帮忙陪着去探索战备扩充的活动,这小姑娘不会太心急了吗?审神者挑眉读着字里行间都跳出雀跃来的邮件,心里有了另一番打算……这封信倒是个回本丸的好由头。

2201年4月21日,天气晴,审神者在商业街跑了一天,手上的礼袋高得像山一样,她仍觉得不足。哎,说到底她还有有些怕回去,时间越来越接近晚上,她就越来越紧张,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17时20分,审神者终于带着一车礼物推开了本丸大门,到处都静悄悄的,她疑惑着向主屋走去,穿过回廊,来到她的和室前,里面灯火通明,围聚了一大群刀剑。有短刀发现了她,急急忙忙朝她跑来。

「主上,日本号他们发回简讯说战斗损耗严重,不少队员受了重伤,但是不知为何有结界阻拦无法返城,正等您指示!」

黄昏的太阳在天角收拢光辉,像切割天空一样留下一角晚霞,暮色降临,气温骤然而下。审神者拨开围在出战机器前的付丧神们,灵力催动,来到了日本号他们所在的战场。

漫天黄土飞扬,烟尘笼罩了江户城上空,一切都变得晦暗起来。地上散落着几把破碎的刀剑,审神者的堂妹正伏在石阶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身旁坐着一个黑发女人,齐齐的刘海下一双灰色的眸子,顺直的长发在背后束成一捆,见审神者来了,她咧嘴笑了笑。

「哟,第九团,我刚做完热身运动。哦……现在要改叫少尉大人了。」

审神者的付丧神们被人类的灵压压回了本体的模样,虽一把把都狼狈地躺在地上,确是一把都没有碎裂。那女人倚着手中长长的大太刀,用下巴向审神者指了指,「挑把称手的。」

「十三团,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你对我那莫名的恨意来自哪里,要让你做到这种地步?」

「哦呀,我以为你上次朝我出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女人抚了抚肩胛上愈合中的伤口,「不过也是,像你这样活在父母庇佑下的大小姐,也无需懂我们这些人的蝇营狗苟。」

「父母庇佑?」审神者笑出声,她缓步上前,蹲下身,手指抚上日本号的刀身,灵力注入后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长枪上繁复瑰丽的花纹像是将苍龙缚于身上,在审神者流溢的灵力中显出喷薄杀气,审神者将枪身挎于肘间背在腰后,矛身直指门栏上的女人,「谁跟你说过我稀罕这种东西?」

女人沉了眉目,站起身,她压低的眉眼像匹嗜杀的狼,「所以说,你总是这样,喜欢将他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弃置一边。对了,你想知道你的好朋友那时在演练场想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最喜欢你了,她不许有人说你半个字不好,背后也不行,她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的。」

女人轻轻笑起来,「你说好笑不好笑,要我去喜欢一个把我逼出军队占我战功的人?这样的傻子,死了也是对社会好吧,你说对吗?」

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夜幕像一只张大了嘴的巨兽,一下把这座城池吞入黑暗。手中的长枪嗡鸣,烈火被嘶吼的风吹过胸中荒芜遍野的干草,熊熊烈焰灼热血液,空气中弥漫着铁屑的味道,埋藏于剑拔弩张的异样安静中,一颗炸弹就要引爆。

「叮!」枪尖撞上刀身,兵刃之间火光四溅,审神者将所有的牵绊与荣耀全部舍弃,她此时只想把眼前的女人送往地狱!愤怒的火舌狂热地舔舐她的意识,掌控她身体的是生命中对鲜血的渴望,她原来是这样,彻彻底底地继承了她父亲的暴戾啊!

审神者柱枪跳起一脚踢向女人的肋下,女人的大太刀贴她的面门扫过,两人皆是以命相搏,不分上下,炽热的火在体内越烧越旺,审神者的动作越来越快,她是奔袭于夜的黑豹,此时此刻,她挣脱所有枷锁,只将獠牙对准敌人的脖颈。大太刀的力度震得她虎口发麻,习惯于轻装上阵的她浑身上下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刚刚下腹被女人踢中,肚里的器官翻江倒海,幸而她午饭时吃的东西不多。审神者立于门栏上,大开的王点门内漆黑一片,她听到女人吐出口中血沫的声音,想必也不好过。

审神者空挽一个枪花,长枪嘶叫,「呀——」她带着他冲进去,屋内墙壁上的火炬燃起,逢魔时刻已过,而这些光亮她却不再在意了。枪身沉重,先前审神者靠着巧拨一次次将力道泄在那女人的大太刀上,进入屋内后女人换了把太刀,力度虽有下降,但进退变得灵活起来。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

她决定孤注一掷。审神者大声笑着叫着,枪尖呼啸着破开空气,仇恨的火焰嘶嚎着爬上理智的丝线,烧吧,烧吧,烧吧!把这一切都化为灰烬吧!在女人的一个迟疑中,她一枪斩下,将女人的双手齐腕而断!滚烫的血喷洒在她身上,手中付丧神颤抖着挣扎要脱开她的掌控,她不甚在意。

枪尖对准了女人的胸口,深深刺入。「你的余生,就让我来了结吧。」

时光折叠,有谁在岁月那头为她提一盏风灯?有谁在无边暗夜里护她走过寂静长道?她都看不见了,她都不在乎了,她都尽数忘了。

「哦呀,还漏了一只施放结界的小老鼠。」她提枪出去,枪尖热血滴答而下。

星辉落于长锋,日本号叹息着,「算了,最后一次胡闹,由我跟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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