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辽太郎《殉死》原创翻译七

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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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一部 要塞

        七

        旅顺,没有陷落。

        乃木希典正于后方的柳树房的民家起居,他心神憔悴,为极端的不眠症所困扰。欲自如此惨境中拯救自己,除了攻陷旅顺别无他法,但这个方法他的伊地知却寻觅不到,仿佛着魔似的这位参谋长正重复着那以卵击石般的流血作业。

        “原来,有关司令部的种种评判颇多……”

        参谋本部次长长冈外史,给满洲总军参谋井口省吾少将发了一封长文电报。所谓的评判,指的是第三军司令部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无能,以及对上级机关的建言全部置若罔闻的顽固。大本营内,令由乃木和伊地知所构成的第三军司令部复员解散,使人事为之一变的意见正愈发有力。如若如此,则乃木必然自杀,但是,亦有人云:“让他自杀罢,为解救战局之危机,纵然杀死乃木亦是无可奈何。”大本营的长冈外史在与满洲总军的打电中还称:“一方肃清司令部内之空气,一方召集新锐之兵力,其必要业已断定矣。”如此这般的空气,正在柳树房的民家的乃木亦有耳闻。加以每日从本土送达的厚如书册的非难投书,无一不威胁着乃木的神经。信奉《七规七则》的乃木从来就是一个在“死”中追求唯一华丽的思想家,亦是一个唯有感受“死”之美方能肯定己之“生”的行者,他对死亡的渴望,莫甚于在此旅顺柳树房时期者。不久,他的次子保典少尉亦在他所负责的战场死去;作为自己生命延续的儿子的死,融入了自己美的世界,乃木也因此益发深地活在了他有如苦行的精神世界之中。乃木只求于战场一死,他常外出视察战线,一出则进入不必要的区域,有意地想被敌人的飞弹击中。副官们从乃木的举动中感到了异常,在现场制止他,监视他。那样的监视,竟成为副官的主要业务。战局之后半,自东京前往赴任的高级副官塚田清市中佐等,在赴任当时甚至被陆相寺内正毅叮嘱道:“贵官的工作就是不让乃木死掉。”但在无力回转战局的乃木,除了死以外已无路可去,而且除了死以外,将他从这深刻的不眠症中解放的方法也必然是不存在的。柳树房的支那民家,射入屋内的日光斑斑驳驳;日间,那昏暗的室内,乃木好像一位半梦半醒的行者般端坐着,惟独双目发射出锐利的光。以一条泥土铺面的过道(1)为间隔,对面的屋内住着的是伊地知,作战悉由他来推进,但舍腕力战而外,他却不能够寻思出其他的作战。这一时期,乃木的脑中已经知道,伊地知的作战方案是即所谓“腕力战”。这个词眼下亦正浮现于他的脑海。战争结束后,他在寄与陆相寺内的信中写道:“无智无策之腕力战,对上对下,今皆惶恐万分。”正因为知道自己正所为何事,那份苦痛便愈发地深了。

        可是,乃木和伊地知仍未将二〇三高地设为攻击主眼,他们顽固地贯彻最初的强袭攻击的方针,连日来不停地积累大量的死亡;乃木和伊地知的那般模样,在冷静的专家眼里,早已不是无能,而更接近于疯狂。

        拯救乃木和伊地知于如此局面的,并非他们自身的能力,那股力量完全来自别的方向。

        那里就是东京。某日,参谋本部次长长冈外史造访陆军省,面会炮兵课长山口胜大佐。课长室内异常狭窄,闷热难当,连呼吸亦颇为费劲。在那个房间,他偶然遇到前来闲聊的陆军审查部部长有坂成章少将。

        有坂成章系岩国(2)吉川家的家士出身,是即所谓长州人。他维新后加入陆军,没有参加过实战,而尤以技术为专长,发挥着研究和开发火炮的特殊才能。

        “作战之事,请恕多言。”

        据这位天才的技术型将校说,以现有的大炮,旅顺要塞无论如何也不会陷落,而且永远不会陷落。有坂说:“攻陷要塞,只需极其简单的物理学知识即可。所谓要塞,其厚混凝土不被破坏,则要塞不会陷落。欲打破混凝土,则必要能破之之炮。据我计算,要打破旅顺一米三〇的混凝土,最少需要二十二厘米口径的炮。若携此炮前去,则旅顺必陷。”

        “二十二厘米炮之类,不是没有么。”

        “有啊。”

        有坂说,岂止二十二厘米,二十八厘米炮日本也有。东京湾观音崎炮台就配备有这种特殊海岸炮。

        它堪称大炮中的巨人。明治十六年,从意大利购入后,有坂在大坂炮兵工厂曾亲自研究,实现了国产化;明治二十年,已作为制式炮在观音崎炮台备炮。这种炮装有固定式炮床,其上部构造具备三百六十度的回转能力,能够射击任何方位。并且与其他野炮或山炮相比,其机能的创新之处在于,它装配有水压驻退机,凭此装置,射击后,炮身能够缓慢地自动退回原位。但是无论如何,这种二十八厘米榴弹炮其一门炮的构造亦好像铁制的城塞一般巨大,原则上其移动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一旦移动,仅安装工事(主要是炮床的基础工事)就要耗费一个月以上。

        “携此炮前去即可。”

        有坂虽这么说,长冈外史等人却纳罕起来。一来移动和敷设这种炮可能么,二来卸去海岸炮之后的炮台又该如何处置呢。然而,有坂推荐此方案乃在将这些问题统统解决之上,此刻,他一一说明起详细来了。敷设的确耗费日数,而日数之多半乃耗费在等待炮床的混凝土干透上。令炮床构筑班立即于今日先行出发便可节约日数。工事之迟速决之于工事监督者的指挥能力,炮床的构筑就派遣横田让大尉前往罢。恐怕大炮抵达后只需十日,就能发射第一发炮弹了,有坂成章说。

        “但是,最紧要的乃木阁下和伊地知会否接受呢?”

        长冈外史不安地说,归属技术领域的有坂对这一人事方面的问题沉默了。长冈外史担心的是,假如第三军司令部连这也加以阻挠,那他们的无能和固陋的性格将惟为有利于俄国之存在。长冈立刻仰求参谋总长山县有朋许可,山县表示赞成:“既然有坂说可行,那技术上不会有错了罢。”

        长冈外史自东京向满洲总军总参谋长儿玉源太郎发出一封长文电报,其旨即关于此。说服第三军并尽早确定敷设场所,他如此请托。儿玉迅速回应,为与第三军联络,派遣福岛安正少将至乃木处,如此则至少能警惕这二十八厘米炮的敷设不为第三军所妨碍。就这样,福岛身负监督的使命驻留柳树房。

        炮的输送等诸事一切顺遂,九月十四日抵达现地,是后仅耗费九日即装配完毕;九月三十日上午十时,第一发炮弹轰向东鸡冠山。紧接着,椅子山、松树山、二龙山等地亦接二连三遭到了炮击。

        此炮的出现,以及它的咆哮,给金州半岛的天地带去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当巨弹划过天幕,发出隆隆的轰鸣。那异样的呼啸声,即使在旅顺要塞后方的旅顺市街亦能听见;第一发炮弹发射之际,官舍街上的女人们皆飞奔出街,就连斯特塞尔亦一面呼喊“发生了何事”,一面自馆内出奔。未几,炮弹命中要塞发生爆炸,那股震动使得司令官官舍的枝形吊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这一切,对旅顺的俄罗斯人的心理造成的影响之大,远超有坂的预想之上。

        其命中精度亦高,破坏力非其他小炮群能够比拟。

        第三军司令部最初确如东京所预想的那般,对这种新式兵器尤其地冷淡,乃木尽是歪着脑袋,伊地知则因是炮兵科出身,具备专门的知识,只当此炮是无用之长物。然而,来自总军的福岛少将就在眼前,他们也未便积极地反对。

        东京对第三军亦慎重。最初,仅作为试验运送,炮数亦只送了六门,之后的十二门决定视情况再作计较。炮这种东西无论威力有多大,仅有六门的话,其战略效果尽可忽略不计。

        然而,第三军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炮的威力确实大,开始积极地将这种威力加入其作战构想之中。“请再送些来。”他们向东京请托。后续的炮早已解体装船,目前正好整以暇,只要一接到来自现地的请求就能够立即出航。

        可是,乃木的围攻军司令部仍没有进攻二〇三高地的打算,为此,海军方面焦急万分。波罗的海舰队起航的日子明明已近在眼前,可第三军却只是手无寸铁地叩着敌人要塞外围的正门,以此态势,日俄战争这整场战争终将败北。

        海军的焦躁,大本营对现地军之训斥,满洲总军的数度暗示,可症结所在的第三军却无意变更其作战。“这样下去,日本将灭亡。”东京的年轻幕僚骚动起来。终于,罢免乃木的内部文书自东京发出了,收件人是满洲总军司令官大山岩。然而,大山岩却将之默杀。事到如今若变更第一线司令官将影响士气,夺下旅顺将变得更为困难。

        但是关乎一国之存亡,纵然舍弃,亦不能搁置,大山岩遂与参谋总长儿玉源太郎相商。儿玉早已有了决意。

        “由我去罢。”

        儿玉说。全战线作战首脑的他打算暂离其席,专谋旅顺。这可真难住了大山。如果现在失去儿玉,对主力战之成败将造成巨大影响。但只要将旅顺交付与乃木和伊地知,所谓国家就可能灭亡。

        “既然如此,就拜托儿玉你了。”

        大山言止于此,有关乃木及其幕僚的论评未置一词。儿玉出发之际,还有一事必须请求大山。

        就儿玉而言,倘若推开乃木自己出掌指挥,则现地司令部的抵抗必然激烈;若遇抵抗,则儿玉无法独断专行,作战遂行是不可能的。

        儿玉向大山要求的秘密事项即是:在乃木及其幕僚反抗自己的指挥的情形下,拥有即刻停止其机能之权能。大山只得答应。

        儿玉带着大山总司令官代理这一全权代行的特别资格,自烟台的总司令部出发了。

        途中,有关乃木的诸端感慨一一袭上儿玉的心头。年轻时,在熊本笼城战中担任参谋的自己不知救过野战的乃木多少回;乃木在植木坂被夺军旗之后,在上级面前袒护他过失的是自己;为不使乃木自杀,一时与他同室而寝,监视他的亦是自己。眺望乃木的半生,比乃木更具有军人性格的人是不存在的,同时,比乃木更缺乏军人才能的人亦可谓稀少。更何况,乃木犹是一个胜负运差到极点的男人。

        ——我所感受到的乃木的魅力,或许正在于此罢。

        不知儿玉是否会作如此想。倘若把虚弱又薄命的美人喻为佳人最为合适,那从背负着永远危险,永远纤薄的瓷器一般易碎的命运的乃木身上,儿玉好似感得了与之相似的机微与美丽。儿玉庇护着乃木一路走来的历史已经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可同时,更无人比儿玉更知道乃木的无能;所以在开战之后,第三军创设之时,乃木被选为司令官这一人事儿玉并未参与。如果那一时期儿玉有自由的人事权,绝不会选择乃木。他深知这位友人的无能。

        儿玉在出发前往第三军以前,终于成功说服他们,使其将攻击的主力派往二〇三高地。第三军正开始全新的行动。

        火车——虽亦可如此谓之,然儿玉所乘的车辆不过是有盖的货车——其铁轨还因寒冷而冻结、折损,三番五次停车。列车经辽阳于深夜驶入金州站时,一份暗号电报正在站内等候儿玉。电报来自伊地知;儿玉让随行的田中国重少佐翻译暗号,据报是二〇三高地已经拿下。儿玉高抛起帽子,欣喜有若孩童。是晨,儿玉用携带的葡萄酒与田中干杯,就在他举起刀叉的那一刻,又一份报告送达了。报曰:“虽一时夺下,然遭敌之反攻,复又遭攻陷。”儿玉震怒,一把扔去刀叉。

        “那个乃木啊!”

        他真想怒斥一番。乃木向来如此,若说他打过的胜仗,岂不是只有日清战争时支那兵几乎不战而逃那时了么。儿玉对眼前的田中国重,犹如对待乃木一般苛刻起来。他说:“洋餐具都碎了,一大早就被如此款待啊,田中,你自己吃!”此时,列车正通过青泥洼站。不久,一行在柳树房站下车,迈进第三军司令部,然而最紧要的乃木却不在。据说正在视察战线。儿玉对执务中的伊地知大喝,他喊道:“首先,司令部距离二〇三高地的战场太靠后!”事实上,第三军司令部的所在地过去虽已变更数回,但始终离战场太远。远离战场的优点一则是将领的安全,另外,参谋们未尝直接感受战斗之苛烈,亦能够冷静地谋划作战;但反之,亦恐使其游离于战场的现实之外。儿玉哼了哼鼻子,解开纽扣,一面盯紧了地图,一面逐一地论难起伊地知的作战来。伊地知反论,最后忘记阶级的上下,失去理智,甚至想生啖儿玉之肉。伊地知的愤懑自始即只一点,那便是炮弹的供给无如他之所愿。

        “不给炮弹,安能打仗?”

        “不是有了么!”

        儿玉使劲抽了抽鼻涕。炮弹的绝对数的不足是波及全战域的现象,并非旅顺所独有的苦痛。在这不足现象之中,莫如说旅顺反而得到了优遇。

        “跟这厮讲话,简直白费唇舌。”

        去见乃木——儿玉边说边走出柳树房的民家。附属司令部的曹长,拿起儿玉的军帽追赶上来。儿玉往头上一戴。帽檐有如顽皮小鬼横在一边。天空湛蓝,干燥的细雪开始飘落,雪一落地即化作了冰。十一月亦将过去,冬季正造访战场。满洲的冬季,土地冻结,地表直至地下数尺都变得有如硬质橡胶般坚硬,工兵作业时纵使挥舞十字镐,稿柄也只会在掌心留下振动,纵使使用炮弹,地面亦不会凹陷,用以躲避炮弹的堑壕将不易挖掘。儿玉害怕这里的冬季,因而对攻击的迟延焦急万分。可天地早已是一派冬之景象了。

        儿玉在战线的各处寻找乃木。即使在柳树房等待,乃木自亦会归来,但是得以等待的战况却并不存在。纵在儿玉等待期间,日本人亦正以一小时数百人的比例被俄罗斯人杀掉。

        “伊地知无能!乃木可哀啊。”

        儿玉一面策马驰入细雪之中,一面对唯一的随员田中国重少佐大喊。少佐高声回应,却听不清儿玉的言语,只得催马靠近。

        “那厮,连欧洲人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竟以为和支那人同样,这就是那厮作战的根本错误。”

        儿玉说。在这场战争初期作战的一役——第二军的金州、南山攻击战中,仅奥保鞏消耗的弹量就超过了日清战争全期间的消耗量,这亦使大本营狼狈。这是一个不使用如此的物资量就无法对抗的对手,没有一个日本人有这种感觉。日本人对欧洲人开始有所感觉,正是通过金州·南山的激战。不过,儿玉凭着他独特的直觉早在开战以前就已认识到了这种程度,接到南山的战报时他亦未吃惊。之后,儿玉听闻负责旅顺的第三军对海军提供重炮的提议十分冷淡,乃木暂且不论,对伊地知的头脑他即产生了怀疑。难道对南山的战例伊地知就没有任何感想么?

        “没有比伊地知更不可思议的家伙了。”

        儿玉在细雪中喊道。田中国重又一次反问。儿玉源太郎认为,军人的头脑必须灵敏,对新现象必须有一双幼儿般新鲜的眼睛,然而乃木和伊地知的组合似乎根本不具备那种特质,他们一直停留在十年前的日清战争中。伊地知是军部首屈一指的欧洲通,在少将级,他的留学时间是最长的。但读不懂外国文字,德山毛利藩藩士出身的儿玉对新现实的理解度却更为敏锐,这是为何呢。所谓将器者,决非通过教育即能习得,而终是与生俱来的才能罢。

        乃木正在巡视,得知儿玉来了,便在土城子等候。心想,无论如何不会错过了罢。

        ——等待儿玉。未来。(日记)

        事已至此。乃木只得去往山阴的攻城炮兵队的司令部,在那里与丰岛少将共进午餐,随后下山,返回柳树房的指挥所,途中,在经曹家屯时雪下得愈发大了。大雪纷飞,行进亦变得困难。曹家屯的废屋前方,头戴外套兜帽的将校二骑,手持缰绳朝乃木行来。是儿玉。这次邂逅,在戏剧性要素过于丰富的乃木的生涯中,亦是最富戏剧性的场面。来者是儿玉,乃木已察觉到了,他驱马靠近废屋的土墙边,边避风,边等候着。

        儿玉加快了马步。儿玉的马,有如支那马似的踩着碎步走上前来。他不似乃木喜用骏马,他用的一直是和样杂种、体格矮小、古里古怪的马,那短小而冒失的模样,作为这诙谐的天才的坐骑倒也确实相得益彰。

        “是乃木啊。”

        隔着降雪,儿玉喊道。乃木在马上微微颔首,行了个严正的举手礼。但是他未像以前那样挺直脊梁,他的姿势略微前屈,一副无意识地保护着肠或者胃的模样。身为三军之指挥官,马上的姿势古来即被认为是最紧要的,那姿势须始终如塑像一样端正;乃木既深谙其理,自绝不会允许肉体的衰退。

        “乃木,你有哪里不适么?”

        儿玉据鞍上前,率先问道。乃木的白胡子笑开了,他摇了摇头。儿玉颔首,说:

        “有事商量。”

        柳树房的司令部就不回了,就在这一带野营罢,回去柳树房有那厮在,滋味全无——儿玉飞快地讲完,突然仰起背,啊哈哈哈哈——不明所以地哄笑起来。这样的儿玉颇使乃木为难。

        “伊地知干得不错。”

        乃木说。儿玉转向一边,哼了哼鼻子,说:“谁来准备乃木和我的鸟窝!”对儿玉而言,他已经顾不得乃木作为将军的演技了。

        这一带,是通称为高崎山的山麓处。标高一二〇〇米的这一无名高地,是在八月十九日的攻击中被付出巨大牺牲的高崎步兵第十五连队夺取的。

        这座高崎山的背后的洼地,屯驻着步兵第一师团(东京)、第七师团(旭川)的司令部,另外,攻城炮兵阵地等亦部署在此附近。

        ——这里就行。

        儿玉手指之处,是山背后斜坡上好似穴居人居住遗迹的小洞穴。倘若去往后方,适合两人会见的建筑物要多少有多少,但儿玉的原则,是自己的指挥所要尽量地置于前线;“乃木和我从今夜起就像狸猫一样住进这个洞穴。”他说。在儿玉,凭此一言即是否定柳树房的司令部了。之后,他们自曹家屯出发,并辔视察战线直至日暮,在第一师团司令部用晚餐时,小酌一番。儿玉将偶遇的国内外记者团招呼入内,对他们亦是酒肴款待,谈笑风生。“乃木这厮啊,如今是成了这么个啰嗦的老头子,年轻那会儿,他可是个一身绫罗绸缎的时髦家伙啊。”那说话的模样,和深川一带的运木工人没有两样。且说这一时期,儿玉很在记者团——尤其是外国记者团身上用心思。八月的辽阳会战本军尽管取胜,但那些海外报道对日军却毫无好意,乍看下来,报道所写有若日军败战一般,这使日本政府在伦敦的募债困难到极点。其理由是,日本现地军的各级司令官和参谋们恪守无用的秘密主义,吝于为外国记者们谋取材之便,因而招致反感。儿玉深以为惧,甚至以参谋总长侯爵山县有朋的名义对野战军的司令官和参谋们发布了训令:“对外国观战员,苟于不抵触军团机密之范围内,务以恳笃开阔为旨。”

        是夜,儿玉和乃木即钻入前述的洞穴中会谈。洞穴的面积仅只二帖(3)上下,里面敷满草席和毛毯,摆一张小桌,头上垂一盏煤油灯。儿玉对这样的配置已感满足,“这样终于没外人了。”他对乃木说。对乃木的生涯和日本的命运最为重要亦最难启口的话,儿玉不得不在这样的配置中说出口了。

        ——第三军指挥之全权就交付给我罢。

        这即是他要说的。如果乃木拒绝,那儿玉不得不取出大山岩的密书当即罢免乃木,自己成为第三军的代理司令官。儿玉有如松鼠般习惯性地歪着脑袋,好几次一面窥探乃木的脸色,一面问:

        “怎么样啊。”

        那番情景如今惟有推测了,直到两人双双踏入墓场,对此终是闭口不谈。唯一明白的是,儿玉并未多费唇舌,乃木就接受了儿玉的提案。这个瞬间以后,旅顺攻击的指挥权转移至了陆军大将男爵儿玉源太郎,乃木成为对外公开的象征,伊地知参谋长以下的作战机能均被命停止。

        儿玉和乃木的此次穴居会谈深深地刺激了内外记者团,他们自拂晓便起身,聚集在这洞穴的周围,等候儿玉和乃木起来。

        不久,儿玉小动物似的爬了出来,立在穴前,爽朗地大笑道:“根本没什么重要的谈话,和那厮不过是叙旧啊。”他边笑边把帽子往头上一戴。但只有这些,记者团是不满足的,他们又接着向儿玉发问。

      “乃木睡觉时的屁特别的臭啊。吾辈的苦战之地将添上二〇三高地了。”

        儿玉一面使劲地摇头,一面大笑起来,记者团除此以外没有求得任何东西。然而,旅顺攻击的面貌自儿玉爬出洞穴的那一刻以来可以说为之一变。

        儿玉常驻第三军。驻在的第二日,他便冒着危险攀上标高一二〇〇米的高崎山的山顶,一览二〇三高地的战况。他伏卧在山棱线的草地上用望远镜窥望,一副非常简单的有关敌方火线的构图,已在他心底绘制完毕。他发现,正在二〇三高地的斜坡上鏖战的日本军步兵随着炮弹的一发发落下,便就一批批地消失了;那些炮弹之中最巨大的,莫过于从敌方鸭湖嘴炮台和北太阳沟炮台射出的炮弹。

        “什么呀,摧毁那里不就行了么。”

        儿玉说。正在他背后的攻城炮司令官丰岛阳藏少将皱起了眉头,说:“目前无法前往,射角还未调至最佳。”儿玉说:

        ——大炮的射角啥的立即就能改变。移动炮兵阵地岂不是更好么。

        丰岛说,事到如今变换重炮阵地十分困难;儿玉忍不住笑了。所谓军人,是不容易从一旦坐定的作战观念和地理环境中抽身而起的职业人,这一点没人比儿玉更为了解。“仗,是为了胜利才打的啊。”儿玉莞尔一笑,调侃起丰岛来。复又加上一句:“大炮的行家也会说这种话啊。”且说那些二十八厘米榴弹炮好不容易从本土运抵时,身为现地第三军的炮兵指挥官的这个丰岛是最冷淡的。“等炮床的混凝土干透要一、两个月呢,用这混账玩意儿根本不可能赶得上啊。”他曾如此说,使乃木信以为真的亦为此丰岛。

        儿玉对此心知肚明。他立即摊开地图,铺在丰岛面前。

        “立即变换攻城炮阵地。地点哪里好啊。”

        他一面急吼吼地拂去地图上的灰尘,一面把红色铅笔递给丰岛。“红铅笔我有。”丰岛神色不悦地说。

        最后,炮兵的大规模的阵地变换开始了,执行者正是丰岛。作业的进展非常迅猛,阵地变换所耗费的日数为:十二月三日至四日的短短二十数小时。运抵新阵地的炮有:十二厘米榴弹炮十五门和九厘米臼炮十二门,专注于扑灭前记的二处炮台即是这些炮的任务。另一方面,第三军曾那般冷淡对待的那些怪物——二十八厘米榴弹炮,随儿玉之常驻已增至十八门;这些炮令人颤抖的咆哮和威力正接二连三地摧毁敌人的要塞。

        并且,儿玉正手握直属于他且刚自金州湾登陆的新晋步兵第十七连队(第八师团·秋田),以便在万一之时兵发要隘。

        由于攻城炮的阵地变换,射击效果立现。通过十二月四日整整一天的猛射,使敌人的鸭湖嘴炮台沉默了,惟北太阳沟炮台犹在勉强地持续射击。翌五日上午九时,随着炮兵发射的最后一弹命中目标,儿玉命令步兵突袭。这支由步兵组成的决死队的攻击乃由挥舞着白刃的齐藤太郎少将指挥。这支决死队每三十人被分为一组。而且,在登山时每组相互间隔。这一前所未有的战法,创造者正是儿玉。因此,敌军炮击和机关枪连射所造成的伤害降低了。这支先发决死队——步兵第二十二连队第一中队之一部——只受到轻微的损害便攻上了西南部的山顶的棱线,在那里掘地并构筑起防御工事。然而,他们立即遭到敌军的反攻,开始了惨烈的肉搏拉锯战。这期间,那些二十八厘米榴弹炮亦对敌人的侧防炮台加以毫不间断地压制射击,在大约短短三十小时内即发射了炮弹二千三百发、铁量五百吨。尽管如此,俄军仍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员,企图死守此高地,但未能如愿。终于在六日午前八时,另一面的东北部的山顶亦被占领,日本军已经占领全山。日本军的死亡人数为三千一百五十二人,俄罗斯军则为五千三百八十人。总之,自儿玉介入指挥以来,历经一昼夜的步兵战斗之后,终于夺下了此山。儿玉旋用有线电话呼叫山顶的将校:

        “能俯瞰到旅顺港么。”

        他问。最使儿玉感动的,莫过于此刻的回答。“能俯瞰到!”听筒那头喊。“所有的军舰都能俯瞰到,全都下着锚,毫无开动的迹象!”那一头继续喊。儿玉放下听筒,他的视同一律的视线射住身旁的田中国重少佐和海军的联络将校,命令道:“速即令观测队登上山顶!”这成为儿玉在这旅顺围攻军中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占领山顶后经过一小时,山顶观测队开始活动,他们开始诱导自碾盘沟射出的二十八厘米榴弹炮的射击。射击的进行几如从二楼往下扔石臼一般容易,港内的战舰波尔塔瓦号、列特维赞号、佩特列维特号等诸舰接二连三被击沉;在总计约十万吨的各种军舰中,惟有战舰塞瓦斯托波尔号勉强出逃至港外,但遭到包围中的东乡舰队的水雷攻击,亦被击沉;俄罗斯方面在五日内失去了旅顺舰队之全部。东乡舰队至此安心落意,为准备迎击即将到来的波罗的海舰队,他们自旅顺港外的包围战务中解放,为补修全舰而去往佐世保。

        对俄罗斯方面的旅顺要塞司令官斯特塞尔而言,这样的结束亦意味着他从战务当中解放。若说为何,是因为军港内的陆上要塞是为保护港内的舰队而存在的,既然需要保护的舰队皆已沉入港内的海底,那在此以上的流血防卫的最根本的目的业已丧失。况且自二〇三高地丧失以来,日本人的炮弹一刻不停在旅顺的市街落下,无论兵员或是市民连逃避之所亦为之失去。之后又经过二十数日,斯特塞尔向乃木处提出了开城投降。

        这一时期,儿玉已从第三军中消失了踪影。他在二〇三高地陷落后第三日便离开了当地,回归他在满洲作为总参谋长的本务。他的当务之急已非旅顺,而是在北方战线与库罗帕特金(4)的决战。

        儿玉离去后的旅顺,两军委员有关开城的事务折冲于明治三十八年正月二日午后,在水师营的民家举行。日本军的委员为伊地知幸介,俄罗斯方面则是雷斯大佐。

        而后,正月五日,令乃木大将永载史册的“水师营的会见”举行了。乃木允许降将斯特塞尔以下带剑;另外,当一美国摄像技师想将这番模样逐一地拍成影像并恳望许可时,乃木令副官礼貌地拒绝了。“对敌将而言,让其拍摄这留耻于后世一般的相片是日本的武士道所不容的。”他的这番话令外国特派员全都感动不已。但是,这投降的相片于那些特派员又是必要的,他们重又恳望起来。乃木最后回答:“既然如此,则会见后,吾等已成友人,便同列而排,仅允摄一枚。”这种场合,这般许可之经纬在特派员们实可谓新闻了,他们各自心怀感动缀写电文打电回本国。乃木之名已驰誉世界,他一跃成为日本武士的典型而为所有国家记忆。如果儿玉身处乃木的位置,是绝不会成为如此诗一般的情景中的演员的。乃木自德国留学以来,与其说是为了军事技术,莫如说他为了将自己雕琢成一尊军人美的雕塑,始终坚持着确令吾辈镂骨铭心的求道生活。乃木诗般的生涯对日本这个国家的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在水师营的登场。正是透过他,日本人的武士道形像予世界留下了印象。

        这一评判或许拯救了他和他的参谋们。在大本营内部和满洲军的高级幕僚之间,只要这次旅顺围攻战一终结,乃木及其幕僚即将被更迭的观测已是压倒性。然而,乃木却从那身为军人的最大的耻辱中幸免。他得以幸免的理由,一则是明治帝对乃木的“爱”情,一则是陆相寺内、参谋总长山县作为长州人的友情,还有一点则是——如果在攻占旅顺后罢免乃木,那在旅顺的日本军的战斗最后尽管收得了胜利,但是中途有记录的连续败战将传遍世界,其结果对在外国的募债影响甚巨。因此,乃木和伊地知以下的人事由于国际信用而无法触碰。

        乃木以及他的幕僚,以及第三军,在旅顺陷落后奉军命转战北方战线。不过,只有伊地知在途中为他人替换。乃木的不幸在于,新参谋长小泉正保少将于到任途中自列车上摔落负伤,接替他的松永正敏少将虽然到任,但这位松永亦患有重症黄疸,赴任伊始便难离寝床,他本身亦不愿被后送,在北上的徒步行军途中始终靠担架运送。以奉天大会战为目标,乃木军必须行进至那条既定的——但未予明示的战线。途中,即使在当时的日本军的装备水准亦无法想像的一起事故发生了。第三军司令部的有线电话因电线的风化损伤而至不通,与总司令部之间的联络断绝。总司令部的儿玉不知乃木军正处在这满洲的何处,一时绝望,他不得不将他们排除在作战面之外来推进作战。可是其他军团俱在各自所定的战线上苦战,对儿玉而言,生力军的乃木军在通信上的消灭甚至意味着败战;儿玉伏在桌上,哭泣似地不断喃喃自语:

        “乃木失踪啦。失踪啦。”

        和儿玉同样,不得已而在大民屯、小民屯附近徘徊的乃木亦愈发地悲痛。四周是荒凉的战野。自己该去往何方,乃木却不知道。最后,乃木心生非常之决意。

        ——孤军,冲向奉天。

        虽然在作战上比无谋更甚,但他认为舍此而外再无良策,为了开始向目的地行军,他向隶下的各师团下达了命令。然而幸运的是,经过约十二小时,隶下第九师团(金泽)偶然用裸线架设的电话通了,和总司令部之间能够通话了。儿玉猛扑过去,抓起话筒,指示新的目的地。然而,乃木方面由于单独行动已经开始行军,事到如今再发出别的命令,状况十分困难。儿玉伤透了脑筋。不过乃木军既然已在行动,亦是徒呼奈何。

        ——叫乃木给耽误了。

        儿玉发起了牢骚。儿玉无论如何都必须赶紧修正那作战的一部。之后,乃木军一面与其他军团联系,一面不间断地进行战斗行军,不久即按照儿玉的指示进入奉天西北方的地点,呈现出威胁敌军背面的态势。全日本军已经完成长达四十里的展开,正于各战线与俄军激战,炮弹已严重不足,敌我之胜败犹未可知。在这一时期,位于乃木军右翼的第二军奥保鞏隶下的第三师团(名古屋)向前突出,其中的步兵第六连队进入第一线,夺取了李官保的敌军阵地。然而敌军企图向这一地区反扑,反而包围住第六连队,将之全灭。第六连队连队长(吉冈友爱中佐)以下一兵不剩,全军尽墨。敌军凭其得意的骑兵战法继续进击,冲向乃木军团的右翼。位于那里的乃木隶下的后备旅团,转瞬间溃乱败走,甚至生出旅团长友安治延不得不亲自拔军刀斩杀自己士兵的混乱,呈现出在敌骑兵追赶下逃返的连队旗手浑身是血闯入乃木司令部的败势,乃木不得不为重整旗鼓而施以全力。不久,敌军撤退,他们自然从败势中得到了喘息,但乃木军奉命展开的行动——包围活动却大为迟钝,与其他军团的步调变得不一致,这再一次给总司令部的儿玉以冲击。儿玉异常激愤,他拿起电话,打算呼叫乃木。但是乃木的参谋们恐怕两者的感情产生无用的对立,让参谋长松永正敏从病床上起身代理。儿玉连呼:“第三军攻击迟钝!司令部上到更前线去,到前线去督战士兵!”司令部过于靠后似已是乃木军战术上的癖习。

        然而,这一癖习到底是战术上的固癖,与乃木希典个人的勇气不可思议地毫无关系。乃木对这一日的部分溃乱十分羞愧,数日后,他企图从大石桥的司令部单独消失。名目是所谓单独视察前线,目的却是自杀。幕僚们有察于此,全员出动加以制止,参谋长松永亦从病床上爬出来谏止,终于让乃木打消了念头。乃木对自己的军事能力(或是其不运)绝望之时,所想到的永远是自杀,以自杀拯救自己于耻辱,作为武人进入在他处的美丽世界的冲动,亦有如反射般出现。不久在奉天会战终结之后,乃木亦对此时的溃乱耿耿于怀,视若胎狱之苦。凯旋后,他作为第三军司令官获赐拜谒陛下,在记述自己战斗经过的复命书中他亦写道:“旅顺之攻城要半岁之长岁月,供多大之牺牲,奉天附近之会战因攻击力欠乏,退路遮断之任务全然不至。又,敌骑大集团行动至我之左侧背,未获击摧其之良机,臣终身之遗憾,无以能措恐惧之所也。”

        将自己的屈辱如此明文奏上的勇气与醇厚,恐怕除乃木以外,于任何军人都不存在。儿玉在私下读此复命书时说:

      “这才是乃木啊。”

        这是对这位令人敬畏的友人的赞美。以儿玉言,没有比乃木更无能更棘手的朋辈,有时因其无能之甚,甚至令人气恼到想杀死他;但若论及军事技术以外的场面,儿玉自知是无法效法乃木的。如果是儿玉,纵然失败而陷一军于死地,之后也不可能有那样纯粹的哭丧面孔。这才是乃木啊——这句话的意味似乎是:乃木的美正在于此。

        但是儿玉,他人生的闭幕方式却未必洒脱。他于日俄战争终了之翌年——明治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因原因不明的发热骤然死去。世人皆言是对俄作战最终消耗了他的生命。

        乃木自那一时期起又活了数年;明治四十五年七月三十日,随着明治帝驾崩,他决意一死;帝大葬之日,他于东京赤坂区新坂町五十五番地的家中殉死,夫人静子亦殉其夫死去。


注释:

1.原文为土间:在日本指不铺地板的地面和或只是三合土铺面的地方,与铺设地板的地方相对。

2.岩国:江户幕府治下岩国藩,藩主吉川氏,是为毛利家分家。藩祖为毛利元就次子吉川元春。因而也可以说是长州人。

3.日本面积单位,一帖约1.65平方米。

4.库罗帕特金:俄罗斯军人,日俄战争期间俄罗斯远东陆军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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