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秋水夜闻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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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归期。这一日清晨,母亲早早起来煮汤圆。每逢我大考、远行,母亲都要煮汤圆,这是家中不成文的规矩。譬如吃三种馅的汤圆,叫做“连中三元”。芝麻馅、花生馅总是太甜腻,糯米团子又很厚,噎在喉咙里,梗着脖子才能咽下去。甜馅刺辣辣刮过嗓子,许久不能回过神来。光阴总是混沌,从最初到今日,似乎无有区别。

但似乎又有区别。老人在厨房里忙乎,我坐在阳台的日影里,手撕包菜,一片一片挼碎,放到洗菜盆里,脑海里有零星闪过的念头,一屋子都是安宁……这是日常,温顺妥帖的日常,让人贪恋,也因为短暂。包菜还没撕完,日影就移走了——概因小区前面起了十几层的高楼。仿佛一夜之间,这座小城无端冒出许多高楼。

安可不时与我长途通话,说人已在四川,先去了青城探望汪健的父母。“彼处山水可观,江楼风波渺渺。”电话那头,她的爽朗笑声如铃儿叮当响,看来兴致很好。是这样的吧,因为爱着这个人,故而喜欢他的家乡,觉得风土可爱。

她时常被一帮同道戏谑,一口一声“大娘”,安可笑呵呵答应,并不生气。她出生在江南的水乡,性格却不似吴语温软,按汪健的说法,就是“热辣,没有一点腐败的气质";安可亦说汪健“幸亏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男人,不然我几乎要飞扬跋扈起来!”可谓各得其所。

我是一个“糊涂人”,遇大事就糊涂。安可看得很清楚,叹道:“一个玻璃心肝的人儿,聪明用错了地方。”在日本那几年,我们挤住在一间隔成十叠的和式房,共一个洗手间。两个人性格各异,却没有心生罅隙,倒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

上一次东渡,我特地在沪上迁延了一日,想看了夜上海的纸醉金迷再走。结果第二天从浦东出发,山海相隔,两小时的旅程,我一路枕着舷窗阖目休憩,窗外云海汹涌,于我没留下任何印象。下午到大阪,继续做昏睡状,日落时到京都,车行到京都市内,看到一条水草丰茂的大河,斜晖洒作粼粼碎金,映到眼底,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心想这大概就是歌咏了千年的鸭川。

接待的老师把我介绍给安可,把我领到她的住处安顿,年代久远的和式木楼。小屋十叠有余,和式房以木为板,藉以草席。纸幛为门,一面墙上有上下两层的壁橱,装饰简静,草席饰以布缘,每张长六尺宽三尺,室内大小以席为计。过去看书里写潦倒文人:“在六叠大小的和室中写着没有尽头的故事”。我比他们住得还宽敞呀,很是心满意足地坐下,盘腿傍窗,看远处层峦的青山,黄昏的天空。

黄昏的天空很美丽,乌鸦也多。邻家院子里养着大狗,静静望着远来的客人。

看了一阵,我回过头来,正看见她一脸明媚的笑,眼眸被窗外的斜晖映衬得晶亮,我不由被她的神采震住,觉得眼前这名女子格外英武。后来相熟,我把张爱玲说苏青的那段话念给她听,说她也是一间明亮的中国风的房子,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喜气得很。

“你这间中国风的房子搬到这里来,倒也占便宜,气势占便宜。”我取笑她。

她倒是很严肃:你还莫说,我真不习惯这里。人太客气,太一本正经,我真受不了他们点头哈腰的样子。房子又太小,你说巴掌大的地方,你一个劲地低头弯腰干什么?

所以,她来日本比我早一年,却一直没有日本名字,甚至日语也不大流利。“我叫安可,就是Angell了,欢迎你把我当天使。”她笑眯眯地说,对遇到的每一个人。

我们没有别的消遣,每日路过吉田山,路过学校,吃了简单饭食,又缓缓走回去。深巷灯火明灭,照见清水洒过的石板路面。有时想家,给家中拨电话,反复数次才接通。母亲在那边吩咐,要早些睡觉。余话皆无,匆匆收了线,倒似往日在家中,说的也只是家常。夜里秋虫唧唧,邻居家院子里有木槿花、南天竹。学校围墙外种着桂花,香气浸在阴润的夜气里,家中桂树尚未着花,这边却已至盛极。渐渐地,夜里也睡得安稳,枕着邻家瓷风铃的清脆声响,又在这样的声响里望见天明……

安可在电话里告诉我人到了成都后,再也没有联系,我知道是那个城市的热闹和悠闲牵绊住了她,也撇开了挂念,一心一意做回程的准备。

离行前一晚,母亲和我躺在一块说话,隔壁父亲的咳嗽声不断。我懊恼在家几天,也没带老人家到医院检查。母亲告诉我这些年七零八落,家中还有多少存款。她担忧着是否够我今后婚房的首付,又说如今房价飚升,要及早划算,倘若不够,唯有把家中这套房子卖掉。我鼻子酸涩,不敢提及自己再次东渡的计划。一时又想起,也就几年前,亦有这样一个人,躺在我身边,轻声细语,说着新房当如何布置,墙壁当刷成什么颜色,地板是木质还是大理石好,沙发当如何摆放,书柜要做多少才放得下两人的书。彼时我对家全无概念,只会捂嘴笑、轻声语:都好,都好。

父母这间卧房,临街,到深夜,市声历历可闻。当年为了我安心读书,他们把里头安静的主间让给了我。到后来我出去,也没有再换回来。这一夜,无数想法连同窗外辚辚而过的车声,滑过脑际。直至外面有天光,才囫囵睡上一觉。

回到学校,离学生报到还有几天,我一时也静不下心来做事,就在校园里闲逛。

正好生没趣,忽瞧见一个人,不高,且瘦,跟纪晓南有几分神似,正疑心自己眼花。那人走近过来,正不是?他笑着跟我打招呼,两人互道新年好。

他略略瘦了几分,但气色还好,人亦放松,将近一个月不见,反觉熟络了几分。 他笑话我母亲把我招呼得过好,我摸摸自己圆了一圈的脸颊,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他道,原以为会在办公室里遇见我,一问才得知我回了老家。

我问他几时回的,他说,也是这两日才到。我说他这匆匆一走,连累同事猜谜许久。此言一出,就有点懊悔。

纪晓南浑然不觉,而是笑问:有没有时间一块去拜访季康老教授?

季老先生是学院研究历代名物的方家,轻易不见客。我一直心仪他的文辞之美,书法之秀,当下喜出望外,连声说有时间。

路上听纪晓南说,才得知原来一切因彩笺而起。原来他的父亲,是荣宝斋的老工匠,这两年老人家得了帕金森综合症,身体大不如从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早年收藏了十几匣民国时的彩笺,看得比命根子还重。年前老房子装修,家人一时大意,让装修工人当废品处理掉。开始家人不以为意,但老人家那几日偏生清醒,为此寻死觅活,非要寻回来不可。那日他匆忙请假回去,就是为了这事。其间经过一番折腾,虽然大半的彩笺得以追回,但损伤亦很严重。他略微一整理,感觉吃力,觉得不如交给季老先生做学术研究更妥。一联系,老先生欣然答应。

我留日期间,曾被东瀛精美的彩笺艺术吸引折服。所以听纪晓南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不由来了兴趣。原来民国时期许多画家都曾为笺纸店做过画笺 ,当时比较有名气的,市面上也常见的,是林琴南的吴梦窗词意笺、姚茫父的西域古迹笺、陈师曾的花卉蔬果笺和齐白石的人物花鸟笺。此外,当年寓居北平的王梦白、溥心畲、陈半丁、张大千,也都给荣宝斋作过画笺。我心生雀跃,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惊喜:今天可以一睹真容?

当然。纪晓南含笑看住我,眼底滑过一抹异色,让人多了份把玩的意味。

我有些羞赧,突然想起他当初的愁容,不由学着给他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连声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一时都不由笑,两人内心欢喜,觉得物归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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