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爱上自己的神更愚蠢的了。
她无数次地与她的神在只有两人的空城中漫步,城边的沃尔森河铺上厚厚的冰层又化开,城墙下的苔藓侵蚀着墙坯,直到它褪去赤褐的本貌,染上苍白。
她是她的神官。也许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只是个猎人。
她还记得她来自北面临海的沃尔森城,尽管已没人能在如洪水般不可阻挡的时间里记得那城的由来,可从名字来看,也能窥见她的祖先是如何跋山涉水,从西边的沃尔森河流域迁徙到了极北之境。
她叫海未。她那滑稽又可爱的保姆说,她是从海上漂来的,被一位沃尔森城的过客捡起,交给了她的族人。可这解释不了为何保姆让她千里迢迢来到布尔达城,遇到了她的神明。
她怀念还未来到这城前的生活。她是城里最好的猎手,所有人都以她为荣,就连东面纳木勒的契尔山的族裔也不能与她比肩。纳木勒是山神的盘踞地。
她还有个最好的朋友,活泼得像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炉。她的朋友送给她那把在遇见她的神前从不失手的木弓,褐色、质硬、没有雕花、相当合手,为她的远行奉上最诚挚的祝福。
她从来都不想当乐神的神官。
这是神明的盛世,千百诸神中,唯有身为少数主神之一的乐神西木野最喜怒无常,她有着主神独有的傲慢,在海未还远在沃尔森城时,就听游唱诗人咏诵过乐神和诸国的渊仇。
纳木勒的子民在国王的带领下拒绝侍奉乐神,焚毁数不计数的器乐和乐谱,乐神便驱逐纳木勒境内山上的所有动物,引来十年饥荒。
连布尔达城也是她从太阳神手上抢来的。她的朋友在游唱诗人远去时马蹄踏起的尘埃中担起了满足她好奇心的重任。
他们要她接受命运。
她被她的祭司们困在布尔达城时也没有屈服。她踩上古老的城墙,从百尺高空腾空跃下,她朋友为她披上的棕色褂袍猎猎作响。城脚下奔流不息的沃尔森河接纳了她,将她送到绵延不绝的群山中。
但神明亲自拦住了她。
她记得那五支箭矢破空而来的尖锐,寒光闪烁的锋利,劈断河水浪花盖地的森然。而她的神明踏水而行,如履平地,为她烙上了不比奴隶光荣多少的烙印。
但她仍忘了很多事。
她忘了朋友的面容,数百年间逐渐清晰明朗的竟是她曾无比痛恨的神明的美貌。
她的红发是篝火上跃动的火苗,信奉她的子民因它鸣鼓起舞。她的眼睛是紫色的水晶,不,是所有繁星得以立身的银河,她的子民因它狂欢整个仲夏。
她喜欢白色,海未便换上了皓白的长袍。她厌恶喧闹,海未便替她挡下诸国的纷扰。
海未忘了自己身为猎人的所有坚守,忘了无数夜晚想要逃离的决意。
不过百年,海未不再是海未。那个随海漂荡的孤儿早已失真。
……
神明从不忘却。
西木野记得海未是谁,在“海未是猎人”的谎言出现许多许多年前,西木野就知道格勒有名为园田的英灵。
她乘着她的鹿在四国的版图上漫步,冷眼旁观已经出世的为数不多的神明,把整片大陆搅得天翻地覆。
空神因鸡皮蒜毛的小事把斯堪达沃沉入了不见天日的地下。太阳神随着性子挑起了荷岚坎对格勒的进攻。面对纳木勒的无礼挑衅,她自认已经足够宽容。
但不过百年,空神爱上了斯堪达沃的笼中鸟,那个纯真善良的亚麻色小公主;而太阳神,在格勒西境驻足几十年只为留在格勒的英灵身边。
比起嘲笑她们的“不幸”,她意识到了某个弱得不像话的主神的存在。爱神,东条。她想起偶遇的丰收之神曾告诉她,这个权柄在其他主神眼里无比赢弱的神明,在诸神的晚宴上受尽了侮辱。神明没有凡人的情感,这是那时候所有神明的共识——除了东条。
不曾想东条的预言、或是说诅咒,能把这么多神明扯进来。驾驭浩瀚长空的空神、神力首屈一指的太阳神、掌管万物生息的丰收之神…诸多花神、河神、山神都在消失凋零。
就连她也是,那种阴郁的窒息感日益增长。东条嘻笑着告诉她她的子民曾在月桂祭典上嘲笑过爱神。为了躲避诅咒,她拒绝了子民的追随。
没有什么比太阳神的消失更让人感到震撼了。
她听说太阳神为了尽早摆脱诅咒将格勒的英灵拽入了轮回。英灵成为了格勒的英雄,她带领族人在国君退避的情况下在布尔达城与荷岚坎军对抗三年,成功将敌人挡在了沃尔森河西岸。但格勒的国君还在忙着向东面饥荒的纳木勒进军。
当她悠哉悠哉抵达布尔达城想看戏时,久攻不下的荷岚坎军最终放弃了布尔达城,转而绕道直攻国都。布尔达遗民在英灵的命令下北行向海神寻求庇护。
她就在布尔达城旁的山上,看着生命犹如蜉蝣的人们彼此搀扶着开始漫长的迁徙。
待荷岚坎军和布尔达城民悉数撤走,沃尔森河即将进入冰期时,那个英灵举剑捅穿了自己的胸膛。海蓝色的长发被染上主人的鲜血,长剑铮铮控诉着哀恸。英灵抬起头,注视着远方,她得以看到了英灵透亮坚毅的金眸。一瞬间,她们似乎对上了眼神,另一个瞬间,她们错开了视线。
英灵的身躯弥散为金色的光粒,随风而逝,漫天如飞雪。正巧拂过了远处的她的脸庞。心脏开始跳动,冰封般坚硬的灵魂开始流淌——她终究没能逃过诅咒。
她看着同在城墙的太阳神放弃了不可一世的骄傲,跪下了双膝,失神地伸出双手,似在挽留进入下一个轮回的英灵。
让恋情还未开始便失去所爱,只能抱着遗憾填补空洞的心灵。她以为这就是诅咒的全部了。但东条似乎嫌她还没偿够自己所受的侮辱,让格勒的王储送来了更改过的预言——
“我在此修正对你的预言,西木野殿下。你将被世人供奉,你将为你的子民带去荣光;但当你渡过大河,必有大国倾覆。你的狂妄终有一天会让你背弃唯一的追随者。”
她忍住撕碎眼前凡人的怒火,问王储是否将要立东条为格勒的主神,王储在威压下跪倒匍伏在地,颤颤巍巍地说,传话只是他为了从东条那里获得预言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问他他获得了怎样的预言,王储不甘地咬牙:“海浪将揉碎荣光。”
不过转念,她就想到了这是多么恶毒的预言。
布尔达人是被国君抛弃的沃尔森的遗民,已经前往北方海域……太阳神也许连爱人守护一生的城民也无法保护。
她谴走王储,看着城墙上无声地流下泪水的太阳神,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言。她第一次品尝到这种腐烂肮脏的情绪。
太阳神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中,她夺走了一座空城。
……
神明忘不了想要忘却的东西。
“下一世,别再让我看见你,你这个大麻烦。”
临冬的星空下,她唯一爱过的人如此无情地用话语刺痛她。
她罪有应得。
与园田初次相见时的惊艳,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园田独自在沃尔森河中嬉游,月光照亮湍急的浪花,园田就像人鱼轻松地穿梭其间,银色的水花点缀她的长发,水光柔和她轮廓分明的脸庞,眼角不时露出的英气圣洁让人不敢侵犯。
自那时起,她就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园田是镇守沃尔森河的英灵,也是海神的孩子,没有实体,只在月下出现。
如若不是诅咒,也许她会大方地承认她爱上了这个英灵。
但这只是诅咒。她身为神明的自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所受的戏弄。园田对她的吸引成了她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东西。
也许她是爱上了那份触而不得的虚幻,所以她强行将园田拖入了轮回,害她被惩罚直到沃尔森河干涸为止都无法回到领海。
也许她是爱上了那份永恒不变的淡然,所以她把荷岚坎的敌军引到了布尔达城下,看园田带着凡人与另一群凡人浴血厮杀。
但越是避免,越是像陷入流沙无法自拔。园田清楚她过分的举动,却从不责怪她。她尽心尽力地守着城里的凡人,那些初生的幼儿、残弱的病患、年迈的老人,她都悉心照料。只是站在英灵的旁边,就能一起迎视那些凡人敬爱的眼神。
她只能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
可笑。明明她是罪魁祸首。
园田到底已经成为了脆弱的凡人。布尔达城的守将持续伤亡,到临冬之日,还能保卫家园的士兵已不足千人。
她跟在园田的身后走上城墙,看她沉默地抚摸砖墙上的坑洼。看她那总是孤单又坚挺的背影。
“你不离开吗?”她问她。
“你明明知道直到沃尔森干涸为止,我无法离开。”
“要是我没有将你带入轮回就好了。”面对即将到来的结束,她终于找到了点忏悔的勇气。
“这是我的选择,和你无关。”
园田的无情惹恼了她。
“需要我帮你把沃尔森蒸干吗?这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她嘴角噙着颇有余裕的笑意。她喜欢用这种方式提示着彼此的差距。
“安分点吧,不要忘了是你将战火引向了格勒,更是你害我转生成了人类。”
太阳神不懂后悔。神明在心底告诫自己。
她们两个在墙头干站着聊天,足足站了三天,直到荷岚坎的军队最终放弃攻城、布尔达城的遗民全部撤出。
“你还不离开吗?”园田问那个为所欲为的神明。满天星斗下,沃尔森河即将进入结冰期,如此好的进攻机会,却硬是因园田的戍守而迫使敌军改变战略。
“嗯,诅咒这东西你也知道,我只能老老实实等到你这一世结束为止。”她耸肩。
“可我这一世都没法离开布尔达城,你还干等着不成?”
“没错啊。”她似是无奈地苦笑了下,“总不能动手杀了你吧。”
“你的表现真让人难以相信是中了那种诅咒。”
“毕竟也算是神,怎么可能真有那种情感。”她嗤笑,使自己看起来毫无动容。
园田静了静,点头道:“确实没错。”她目送敌军最后一丝行军的灯火消失,跳下城墙,捡起士兵尸体旁的长剑。
她那时该阻止她的。
园田背对她,将长剑上的血污擦拭干净,“既然你我都对现状这么不满的话,那就早点结束它吧。”
“哧——”
鲜红的血液四下飞溅,为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泊再添光泽。
贯穿园田心脏的长剑仿佛也穿透了她的。
神明本不该有心的,那只该是连接灵魂与身体提供力量的泵。
可那一刻,疼痛撞碎了她的胸膛。
从她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后悔,什么是自责,那些被无知的狂妄滋养的苦果,终于由她吞下。
“喂……”
园田再也没有回头看她,英灵自豪地仰起了头,不知是在向谁宣告胜利的荣耀。她的身体从下到上逐渐溃散,在树上的枯叶落地前便消失殆尽。
“咣啷——”染血的长剑坠地。
神明的耳边还回荡着英灵迈向下个轮回前最后的话语。
“下一世,别再让我看见你,你这个大麻烦。”
神明终也有了日日夜夜无法摆脱的梦魇。
……
西木野从一开始就知道海未对成为她的神官这件事是排斥的。
海未时时离开她的身边去往巍峨的城墙。即使身着神官的白袍,她依旧像是即将消失在银月下的幻影。
是她还没忘记曾经身为格勒英雄的自己吗?
西木野无数次想直白地问海未,但也只是想而已,海未所望的方向是北方,不仅有着沃尔森城,也有着那片她灵魂所属的海洋。
西木野早就知道——她永远不会是海未心中排位第一的存在。或许再差劲点,是海未迫不及待想要摆脱的家伙。
可只要海未对她说,你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谎言,她也会放她离开,回到她的故乡、她所爱的人的怀里。
独属两人的夜空下,她终于再没能忍住心中膨胀的感情。她将海未从墙上拉下抱在怀里,脑袋搭在她的肩头,想要确认那份虚幻的恋情。她踌躇半晌,最终只是一声叹息,转而轻轻咬住海未柔软的耳朵。
怀里的神官不经意地颤抖,让神明松开了禁锢她的双臂。
但海未转过身来与她对视,两双冷漠的眼眸融化了彼此,神官最终拥住了她的神明。
“真姬……”她轻呼神明的名讳。这本是大不敬,但神明心底几近欣喜若狂。
黎明的晨曦升起后,这份恋爱是否会就此消逝?神明和她的神官在同样的疑虑中摸索彼此。
请别让我认为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她们想。
所有的害怕与迟疑都悉数投进了渐渐高涨的火焰。也许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痛苦不堪的梦境,但如今已无法停下。
“带我走吧。”神明低声在睡着的海未耳边呓语。
本应该已经睡着的海未却握住了她的手,闭着眼亲吻那只手的指节,不知是梦话还是什么,她说,“好。”
……
海未终是不告而别。她白色的衣袍还留在真姬的手边。
神明烧毁了她留下的痕迹,启程前往北域。格勒的英灵不管走向何方,走了多远,她终要回归起点。
沃尔森城比她想象的大了不少。属城星罗棋布,绵延了整条海岸线,最远的一个与沃尔森城隔了两条山脉,直抵沃尔森河的入海口。她沿着海岸线前行,正好到了这座桑戈城。
然后她穿过桑戈的护城河,看到了从来都不曾预料到的家伙。
太阳神像是最普通的邻家少女,被一群灰头土脸但笑得灿烂的孩童围在中间,有个胆大的孩子爬到了她的肩上,用脏手在神明的脸上抹了个大大的黑印,神明依旧笑着,把孩子架在肩上猛地跳了两下,孩子惊慌了下后就被逗得咯咯笑。
闹过后,太阳神把孩子放到地上,回头正好看到了不远处的乐神和她身边的鹿。
“哟。”她摆了摆手算是打过了招呼,说:“要不要去喝一杯?”
“……”
高坂对过往的经历闭口不谈,只是细数几百年来遇到的有趣人事。
“你知道吗?绚濑那家伙真把斯堪达沃从地底下又翻上来了。哈,早知道当初就该过过脑子再行动,费那么大劲。”
“…斯堪达沃的小公主还活着?”她面无表情品尝着粗糙的酒水。渔民都出海去了,酒馆里人不多。
“活着。绚濑把部分神格分出去给她了,我前阵子还见到她们了。”
“嗯。你一直待在这里?”
高坂笑了笑没回答,换了个话题,“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等到要等的人为止。”她说。
那双蓝眸颇有深意望了她一眼。
隔天高坂离开了桑戈。
隔天,格勒发动了对沃尔森及其十二属城的战争。
……
格勒的士兵不知道带领他们的是什么人。他一袭黑色轻甲,面容藏在银质的面具后面,蓝色的长发束起被压在兜帽下。有人猜测也许他是她。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将军坐骑的马蹄所踩之处,都会燃起幽蓝色的火焰,仿佛点缀在通往冥界道路旁的龙爪兰。他手中的长戟为他们指向胜利。
不出三月,十三城中覆了十座。
格勒大军攻到桑戈城下的那天,沃尔森河从入海口起燃起了滔天的熊熊烈火,火舌在河面上翻滚,扑向了遥不可见的上游流域。
桑戈城的年轻子民说,这是神降下的怒火,警告沃尔森人不遵臣道。老一辈的城民说,不过是格勒的贼子连夜把油浇到了上游,然后付之一炬。
西木野知道这都不是答案。这火是神火,只属于一个不可一世的神明。
她第一次感到了困惑。不知道为何太阳神会放火烧河,更不知为何那个藏在黑甲下的家伙放着主城不管直奔桑戈。
但她记得沃尔森的遗民是她的英灵曾不惜一切都要保护的子民。
隔了这么久,她再次把手中从不离手的竖琴化作月桂木主枝拧成的神弓。搭上从守将那里借来三只箭,在夜色下挽弓。
黑色的将军在夜色下像团融入大地的影子,吞噬所有举着火把的拦路者。
第一支箭,掩护着黑影的草木瑟瑟伏倒,箭矢钉住了黑影袍角的布料。
第二支箭,逼退了铁骑不可阻挡的步伐,马儿垂死的嘶鸣也被穿透喉管的箭镞泯灭。
她好久没失手了。
黑影从马背上滚落,依旧极速向桑戈前进。战意昂扬。
第三支箭,银月敛了光辉,城后的火焰更加猛烈,照亮黑影兜帽下逃出的蓝色发丝。她瞪大了眼睛,然箭已离弦。
木弓坠下。血液泼洒了一地。
……
海未能记得的事情不多。当她的神明在她怀里阖上双眼时,她记起了离家前挚友最后湮没在幻影后的话语。
“沃尔森河干涸之时,你就可以回家了。”
她答应真姬会带她离开。她想带她回家。
……
神明不可置信的哀嚎响彻了冬日的夜空。
河面的火焰渐渐熄灭,热量耗散,冷凝的冰晶从半空飘落,铺盖在单薄的神明身上,也铺盖在神明怀里的英灵的躯壳上。
太阳神的靠近融化了冰雪,乐神的发丝往下淌水,滴落在海未苍白的脸上,像是悄无声息的泪水滑落。
“你早就知道了?”她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地问背后的高坂。
“沃尔森河早已流淌在遗民的血脉里。我没有告诉她,她却猜了个透。”
西木野收紧了双臂,低声呵斥,“你故意的!”
“是说我没拦住她么。嗯,我故意的。”
痛苦像毒药在四肢中流淌,连责备他人都做不到。她想用体温减缓海未生命的流失,但毫无用处,只能无力地抱紧她,再抱紧一些。
真姬…真姬…
海未逐渐冻结的呼吸,一直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只呼唤她的名字。
西木野没有理会身后黯然离去的高坂。她握住海未的手,把它贴在脸上。
海未好像一下子安心了,脸上露出让真姬不安的笑容。“没事的…”她安慰落泪的神明。
怀里的份量开始消失,记忆重现。
没事的……她反复呢喃,直到金色的双眼失了光泽,躯体全部化为无法触碰的光晕。
真姬落魄地走到沃尔森河边,焦黑的河床上再也不会卷起半点水花……
……
“你何必答应她把沃尔森河烧干?若是沃尔森河还在流淌,她仍能轮回。”绚濑看着远去的人影,怀里容貌甜美的女子还在午睡。
“我们都倦了。”身边的高坂摇摇头,“我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转世,逐渐在平庸中遗失自己,即使能陪在她身边,也不过是活在过去假想的幻境中。”
“这个没有出口的游戏该结束了。”
……
真姬看着高坂放火烧城,仿佛喉头被塞进了滚烫的煤块。
“……必须,这么做吗?”
人们惊恐地四下逃散,然没有人能逃出仿佛有生命的大火的包围圈。绝望与悚然的地狱中,只有神明的声音高高在上。
“沃尔森河维持她的转世,沃尔森遗民囚禁她的灵魂,若想脱离轮回,只能如此……一开始就该由我来动手的。”对英灵来说,屠戮自己守护过的城民是大罪。高坂半阖眼帘,终是不忍直视那些和自己玩闹过的孩子在父母怀中一同融成畸形的碳块。
于她这个过路人来说都是如此,何况那个活在轮回里的英灵。
一座泱泱大城,最终燃成了神明脚下的灰烬。
高坂侧头斜蔑了眼乐神,沉声道:“离开吧。都结束了。”
……
海未能记得的事不多。但她记得她曾对谁说要带她回家。
万丈深海下,无数生灵卑微地对她俯首,谨尊她任何不用说出口的想法。细碎的阳光挤进海浪间的缝隙,呼唤她的名讳,但疲惫不堪牵扯她的肢体,迟缓的意识只想拥抱水幕下无尽的阴冷与寂寞,平和与安宁。
为什么她没有带那个人回家呢?偶尔会这么想。
鲸群世代更迭,礁石间游窜的鱼种换了一茬又一茬;海床上细小的裂缝在巨响中张大巨兽般的嘴,又在炙热的高温中耸起崎岖的海岭。她想,她是不敢上岸的神明。
真姬…真姬…
脑海里谁的声音在呼唤谁的名字?
真姬…真姬…
啊,是个口不对心的神官在呼唤她的神明。是个垂死的猎人在呼唤她的爱人。
她的爱人。
潮水追逐夕辉的尾巴,彼此推搡着涌上沙滩,簇拥怯懦的神明让她感受柔软的细沙,窥见到银月无暇的光辉后,满足地在神明的叮嘱下小步落回深海。
海未步履蹒跚地挪动那条有残缺的右腿,在沙滩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步。那是父神的惩罚,可她不记得这惩罚因何而起。失落感一如既往地席卷年轻神明的内心,她痛苦得想要逃回深海,脑海里像钉子般牢固的尊严却让她走下去。
冬日的星座给了她不再瑟瑟发抖的力量,海浪在身后呼啸着鼓励她,太阳早早地浮出海平线洒下照亮前路的晨曦。云霞的影子围着她欢呼雀跃,拉着她的手远离没有出口的牢笼。
背后的温暖如情人抚摸她的后脑、干燥湿漉漉的发丝,亦如友人撑住她的后背、给予她亦步亦趋也坚持前行的勇气。
蓝色的灵魂在海滩上跳跃,如同永不停息的音符。
去找她,去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