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与老灵魂相遇吗?
作者:蒋方舟
上世纪三十年代,两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弗雷德里克·丹奈和曼弗里德·李开始合写侦探小说,他们很快就创造出了自己的侦探形象,不是什么身手矫健风流倜傥的中年贵族,而是一个老人,哲瑞·雷恩。那是一个退了休的莎士比亚剧男演员,一个稍微有点儿矫情又有点骄傲的老傻瓜,耳朵全聋,说话却滔滔不绝,声音富有意蕴也耐人寻味。
哲瑞·雷恩或许是迄今为止最杰出的侦案,他从不急躁,富有同情心,他偶尔流露的脆弱和感伤能触动读者心中最温柔的部分。在哲瑞·雷恩探案系列第一部《x的悲剧》一书中,哲瑞在遇到挫折时,沮丧地几乎光着身体躺在一张熊皮上,作者贪婪地描述着读者眼前看到的场景:
“他斜躺在那儿,除了靠下腹部有淡金色的体毛之外,全身光滑发亮。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平滑的身体,说明这个人仍处于生命的顶峰时刻。”
仅仅此段描写,就可以看出作者两兄弟对这个老人的角色倾注的爱与温柔,他们把一切理想的品质加诸在这个角色身上:拥有老年的睿智,青年的好奇,最重要的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与其说是哲瑞·雷恩老年人的皮囊下隐藏着两颗年轻的跃动的心,倒不如说哲瑞·雷恩的形象,是作者两兄弟胸腔中无法按捺的老灵魂幻化成了形。与哲瑞·雷恩形象相对的,侦探小说史还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笔下的马普尔小姐,她第一次出现在小说《寓所迷案》中的时候,已经是65岁-70岁之间(那时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娜刚刚四十),有织不完的毛衣,年纪老到仿佛不会再增加任何岁数。
对艺术创造有热情的人——无论是不是侦探小说家,都是天生敏感多汁的人。要么从小历经坎坷,小小的心灵被迫磨砺地如同成年人一样坚硬粗糙,被迫仰望着世间众人面孔上的千姿百态长大,被迫看透了生死。
因此他们提笔就老, 那些超越了年轻的经验汩汩流出。
比如著名的意大利导演索伦蒂诺,他的父亲是银行家,他本该跟随者父亲的脚步去工作,可17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事故中双亡,于是一夜十年,瞬间长大。
他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绝美之城》,虽然全篇都在美且富有活力的罗马拍摄,却时刻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比如他用漫长而精彩台词来讲述葬礼:“葬礼对于上流社会是最棒的事,你不会忘记出席葬礼时,自己站在台上的样子。你必须耐心等候亲友们散开来。此时,你可以向家人致以哀悼,一旦所有宾客就座完毕,你拉起送葬者的手,低声对他们说些安慰的话,也把你的手放在他们肩上,要很可信。比如说:‘从今往后,如果你感到空虚,我想要你知道,可以随时依靠我。’你可以独自退到一个角落里,看起来是沉浸于悲痛。然而,还有一件需要灵活处理的事,你要选择一个看起来孤单,但大家一定都能看见的地方。另外好演技的要点在于别演过头。所以基本原则就是:绝对不要再葬礼上哭泣,不要盖过了亲人悲痛的风头,那是不行的。”
不知道索伦蒂诺是参加过多少场葬礼才从中提炼出这些苦涩而尖刻的幽默。还有一种“老灵魂”,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可是天生早慧,当同龄人还沉迷于各种幼稚的游戏时,他们更爱观察老人。
老人像是另一个物种,或是另一种形式,当世界是gif,avi模式的时候,他们已经提前进入了jpg格式,没有多余的动作,所有的情绪反应也降到最低。
老人反而能看得很远。
年轻人看得很近,因为向往未来,恨不得未来的每一分钟都要了解。老人属于未来的额度已经变得很低,只能看进过去,因此他们的视野反而变得很远,广袤无垠的过去的荒原,他们是主人。
张爱玲写自己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摇摇晃晃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他的泪珠滚下来。这画面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早慧的艺术家喜欢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出去,目光一下子变得辽远。 可危险在于,容易很轻易地看到 人生的虚无。比如太宰治,年幼时眼睛里就看到了虚空,耳朵里就听见了死亡的诱人笛声,发觉人生长梦本没有意义,于是年纪轻轻就写下了《人间失格》,同时一次次起身准备自杀,终于成功。
谁不愿意拥有老灵魂?
青春之躯下有着一颗沧桑的心,活得自知、克制,生命仿佛是一场漫长的“余生”。
——这也是如今“老干部”大热的原因,“老干部”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禁欲,节俭,热爱养生,情绪起伏小,对一切司空见惯。这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不仅仅是俊朗的外表和老牌举止之间的反差萌,还出于一种经验上的崇拜。
“老干部”虽然在年轻上大不了几岁,却仿佛在人生的路上遥遥领先,早有经验,可以带领着伴侣一起往前走,遇到沿途险阻或许还会蹦出几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之类的打油诗。
可老灵魂也要付出代价,老灵魂永远与世界相背而驰,世人快乐兴奋,老灵魂暗自神伤,别人心灵改革,老灵魂暗自神伤。世间大兴土木,老灵魂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废墟残垣。老灵魂注定孤单一魄,孑然一身。
现在,你愿意和老人交换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