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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灯”,我在一片还未酒醒的情绪里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轻轻地喊我的乳名。我想努力分辨,但昨天灌下的酒实在太多,我的脑子无法分辨出眼前是现实还是我的梦。
但——也可能是身体部分机械化大脑之后的排异反应,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抗排异药物了。眼前的场景如同死神在呼唤我投入怀抱,我不清醒,但那呼声之中无边的厌世和柔情却清晰无比。客观的色彩,光线,外事万物,被拧成螺旋,射入我的眼球,而我甚至无法分解其中一丝一缕的信息。
“灯灯”,我听清了,意识在以极慢的速度在复原,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
我感受到我那只受过创伤的手开始发热了。机器总是有比大脑迅捷的速度。我吃力地坐起来,努力分辨着对方。眼前的数字屏幕上除了几行没有意义的代码之外什么也没有。该死,千万别是来解决我性命的人。但为什么?我有什么值得被解决的价值吗?
他似乎看出我的不安和谨慎,于是他抬起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我感到奇怪:“你是谁?”
2
少年时代我总是对战场和宇宙拓展漠不关心,又是几号军被击溃,又有多少不被高层所在意的亡魂在宇宙间飘荡。可以这样理解:我们都是被高层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草芥。
而陈灯却十分上心,花费大把训练之外的时间记录收集信息。我总是嘲笑他,我们总有一天会死在宇宙里,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关心一个终会收走我们性命的地方?”但他说:“我不在乎”。说这句话时他像一个小孩,矫健而无畏,他的勇敢仿佛来自宇宙中那些近乎永恒的星星。
陈灯是我的同伴。他是少有的高智人群的一员,很少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彬彬有礼,思维活络,肢体灵活。尽管陈灯并无家世或者高层背景,但我绝不奇怪他为什么被高层选来此地。
我们在一个硕大的机械壳里每天重复着枯燥无味的训练,但只要稍有差错,惩罚就是失去生命。时常有人满身伤疤地坐在舰鱼中——那是被回收的舰鱼,人身上的血管由于高压差被挤压破裂,血液被极高速剥落出身外。过程痛苦至极,全身上下会尽数喷射出所有血液直至死亡。不少人在这里会见到昨天还在自己身边开着玩笑的同伴的尸体,可笑的一点是这样的死法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哀伤,那尸体上大面积的新鲜伤痕只让人感到恶心和极度紧张——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们,死亡可以因为你只是没有执行一条本应执行的指令。
值得高兴的是我们俩在训练中表现异常优秀,被高层决定为预备指挥。我把消息告诉陈灯,陈灯的眼睛亮亮的,兴奋地说:“查理,太好了。”
成为预备指挥意味着有机会接近和学习负能科学,即学习穿越黑洞所需的理论条件。我的国家在此研究上几乎超越所有其他国家。这种难得的接触负能科的机会也让成为预备指挥变成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我和陈灯无疑是这群少年中的佼佼者。
能来集训营的所有少年,不论性别,都被教育成为英雄,把为国家和地球捐躯当作一生追求,我们发誓为了本国人类自由抗争到底。地球已经满目疮痍,我们已经是与他国和宇宙对抗的最后希望。
我记得我们在午间用餐时,电子屏幕上总会出现一位不甚被人尊重的、被我们私下称作洗脑机器的AI教授在电子屏后说:和人类的命运相比,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那屏幕上唾沫横飞的效果真是逼真地让人印象深刻。
我低下头,深知这是一场悲情的抗争,我们几乎没有一丝胜算。
我看了眼身边的陈灯,他只是沉默地反复抚摸着手腕上光滑的布料。
3
五个定理:
第一,人工智能不可伤害人类;
第二,人工智能体必须服从人类命令,服务于人类;
第三,当人工智能体必须伤害人类时,人工智能体自我伤害至无生命迹象为止;
第四,人类的生命优先于人工智能体,有必要时人工智能体优先于人类牺牲;
第五,如出现违反以上规定行为,人工智能体自我伤害至无生命迹象为止。
4
我和史提芬、多莉开始靠近它时,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我离开时的地球的信息碎片:土壤严重沙化,一望无际的半长的深绿色的植物被沙尘暴搅到天上。淡水减少,海洋资源极端匮乏,海里的垃圾是海生生物的总质量的三十倍。人们生活在各国的巨大的生命蛋壳中,透过坚硬的透明壁垒看到机器收割深绿色的不可食用的畸形玉米叶。国家之间战争不断,人们对此已经麻木不仁。大气氧气几乎被耗尽,核泄漏稀松平常,在生命蛋壳之外除了少数扭曲变异的动植物之外其他生命已经趋于完全灭绝。
我想到了我还是一名军人的时候。
我被多莉轻微的哭声拉回船舱:她在微微发抖。
作为船舱中的低级控制智慧体,只有微弱感同情感能力的deru问多莉:为什么多莉哭了?
史提芬拿来了一些镇静剂,示意我来帮忙。
舱体之外是冰凉浩瀚的宇宙,舱体在以近光速飞行。
无数恒星穿过我们,低密度的若同轻纱似的星尘妩媚地注视着我们,它们美艳的色彩若同燕尾蝶的翅片,发散着奇异的光泽;我的头顶和我的脚下,充满了无数巨大的,围绕着某个轨道旋转的沉默不语的天体,它们束缚在一种奇妙的规律下,而在距离它们几十亿光年的人类的视网膜的倒影上,它们是像无数粒在灯光下悬浮的灰尘。此时我的大脑仿若被鱼眼镜头扭曲了的图像,边缘渐渐密集到超出我的运算能力。
我又在发呆了,得知我们即将接近它的这几天我一直容易失神。我必须强迫自己集中注意。
我握着多莉的两只手腕强制让她接受注射。deru在一边无法帮上忙。
数亿的星系在曼舞,碰撞,美丽的旋臂被撕裂,中央黑洞融合,引力坍缩,气体转化为恒星,成批恒星出现。那些发着光的星星,单纯地在自己的轨道上自我欣赏般的自转,公转,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孩。
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任何微小的变化都是致命的。现在任何错误都是不允许的。
我想到了前人的原始却精妙的比喻:空间像一张富有弹性的网,在这张网上放一个质量密度相当大的小球,再掷入其他的小球,其他小球便会围绕中心小球旋转;在这张网上放一个密度无限大的小球,所有东西最后都会投入它的怀抱,甚至光都不能逃脱这种既定的命运。
三维生物无法脱离自己的过去,现在,将来,我们是时间的奴隶。
突然我在反光的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脸。苍白的样子仿佛已经死过一次。
安静下来的多莉一边地抚摸着稍显不安的deru,一边用女性特有的、年轻的声音发着抖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几乎是同时地,史提芬转了一下脑袋看向我,我也发现总是平静如水的他现在头上竟然挂满了汗珠。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仔细地盯着我的脸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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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入了一支电子药剂之后,我听完了面前这位老人的话。此时我的大脑竟然依然不能顺利地思考。
“我是你?如果我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2
我们战败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会在与邻国的角逐中死去。
我在失去意识之前能隐隐听到有着难听口音的人——应该是战后搜查的人吧,那群专门给战争残骸擦屁股的垃圾,他在指挥寻找未死亡的预备指挥以上级别的人。这个傻逼国家妄图利用黑洞而不放过任何可能掌握负能科学的机会。
不知道陈灯在哪里?那个总是领口洁白的、敏锐的家伙。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我的身体只剩下上半身,疼痛让我流出大量的生理性眼泪,我想到那些在训练中死去的人身上的丑陋伤口,我现在多半也是那样丑陋了。
3
诗人:
“人的归属是什么?是命运吗?
命运又是什么?因与果是否不可逆转?
我并不懂,我只在一朝一夕,与天星共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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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经历了难以忍受的引力拉扯之后,恢复正常的机器将伽马射线翻译为图像展现在我的面前。银河系和仙女座星系相撞,它们像两位舞者,融合为一体的它们变成了椭圆形的崭新的星系,地球被抛出进入黑暗无底的宇宙;所有星星经历了天文物理学家的演化论,由发散着巨大光明的天体变成近乎黑暗的矮星,天体脱离轨道,全部质子完全衰变,黑洞蒸发完毕,所有物体走入了熵为正无穷的道路,一切事物从有序完全走向了无序,能量再也没有高下之分,随着能量阶梯的消失,时间的箭头消失了,所有低熵体,生命和信息,都不复存在,整个宇宙陷入无数年的完全黑暗,死水无波,再然后,大撕裂开始了,我们的宇宙到此为止完全毁灭。
唯一聊以慰籍的是诗人的诗:“不要担心,所有的创生和死亡一样伟大。”
我坐在自己在船舱里的位置里,手心冰凉地想到关于自己的某个时刻。
是那个被告知大脑与机械设备无法兼容,而我的大脑已经在战争中被伤害到无法以实体形式存在,以至于我想要活下来只能将大脑转入AI的时刻。我是国家战争时期以来唯一一个大脑无法与机器共存的人。医学家决定将我的AI大脑装入我原来的身体。十分可笑的是在他们做这个决定时我的身体竟然还留在舰鱼里淌着血。不奇怪的是,在与新大脑的适应期里,由于机械大脑无法迅速精准控制身体机能,我的人类身体仿佛速朽了,它迅速地衰老了。
此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在别人眼中垂垂老矣的人,或许不因该称作人,我已经没有了人的大脑。我在半透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衰老的脸,我感到无法比拟的疲惫,那种要将我整个击穿的匮乏让我不安起来。
我想到了最初AI的定义。在课堂上老师说:“人工智慧的最初定义是根据特定问题及函数找出最佳解决方案。”科学家最初断言人工智能无法有自己的思维,不曾想到在断言以后AI根据被理论家不屑一顾的生命游戏完成整合,人工智能体成为万亿个虚拟神经元的集合。
我已经不能算作人类。大脑转入人工智能让我已经丧失了生物演化能力。
deru一直在重复提醒我:你已违反AI五大定理。我不理会它好像让它非常恼火,这也并不奇怪,“多莉不在了”这个事实让deru这个飞船控制体非常暴躁。
作为人类的他们丧失在黑洞的表面,被撕碎之后他们会落入黑洞的中心。
身为人类的史提芬、多莉已经被我推出飞船。
经过了相当令人疲倦的一段旅程,我进入了平行宇宙中的一个,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我成为了一个失败的半机械人。
我只是非常怀念那个有着我的原本大脑的年轻身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