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临着火车站,旧些时候偷盗猖獗,大多是顺手牵些车上的货物,进而演变成摸别人的包裹口袋,变卖成钱换几口吃喝,有的单身汉会去寻花问柳,那算是西街的第二产业。我曾见过几个外地女人或站或蹲在巷子口,厚重的粉妆藏着一张张干皱的脸,不管白天晚上,墙上都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那是用肉体营生的标志。
阿三是有老婆的人,这是对他家庭生活的最高评价。那时候都穷,但靠着他的爹娘,媳妇也帮他讨上了,尽管模样有些丑像。淑华下巴边上坠着一个肉瘤子,这使她整个左脸都耸拉着,眼皮也被扯拽下来遮住了目光的一部分,过早的劳作和别人的嘲讽让她成天佝偻着背,整个人看起来是阴郁的,尤其在无知的小孩子眼里,简直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阿三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由着他爹给找了个伙计,却并不好好干,时常跟着人在火车站附近溜达。对于他来说,这些来钱快不费劲儿的活有一种刺激和快乐在里面,被不甚言表的情绪所绑架着,阿三总是被黄毛一叫就溜。黄毛却是个人物,但此时还不为大多数人所知,他是个勤勤恳恳的人,有头脑有勇气,如果是干一件正经事的话,肯定会被人这样称赞。每天来几趟车,拉人还是载货,这人是回家探亲还是做生意的,黄毛已经琢磨出一些门道来。
这一天,风刮得很厉害,天也阴着。虽然已经猛着劲吹了半个下午,云也不露痕迹地翻滚遮挡了整个天空,雨还是丝毫没有倾下的迹象。黄毛打听到今天下午要来一趟好货,虽然从惯人嘴里没透出具体的消息,但看似不平常的神情,让黄毛瞧出了些许端倪,所以不顾这大风天,硬揪着午睡至今仍迷糊的阿三出了门。淑华在他们临走时嘟囔了一句,“人叫你你不走,鬼叫你你哒哒哒跑……”这样想着,好像又看到那一张带着恶心肉瘤的脸。
街上的人被风沙吹打着脸,吃了一嘴的灰土,黄毛龇着牙一卷舌头,侧身吐了一口黄痰。站在身后的阿三感觉到有唾沫星子飞溅在自己脸上,抬头看了前头的人一眼,又怀疑地瞅了瞅天,用衣袖一擦,露出一块干净的皮肉。
候车室里等待的人并没有很多,黄毛趁机赚些外快的机会是没有了。时间早已经到了,车却并没有抵达,这让黄毛焦急而耐心地抖着他的二郎腿,阿三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好像刚才一路上吃进肚子里太多的风,随机吧唧了几下嘴,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匹马。外头传来呜呜的风声,却明显得带着节奏,几声长响,大概这是火车的鸣笛。黄毛闭上眼睛想仔细辨认,同时停止了抖动的腿,却被阿三突然贴到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哥,车啥时候来啊?”
黄毛没有说话,一眼瞪了回去,此时他无法区别出风和火车的声音,只是知道这两样东西同是从不知名的远方呼啸而来的。而确实有人动了,那是乘车员,要出去接站,这也是火车快要抵达的标志,这一切是阿三看在眼里并提醒坐在跟前的人的,黄毛一直在剧烈地抖着腿,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像往常一样,阿三望风,黄毛会在不多时以后怀揣着一两个包裹,像是一个正常的旅人出现。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得手的,甚至有人悄悄观摩学习手艺,但他们的眼睛不及两只灵巧的手快,更何况黄毛还有几分狠劲,这也是学不来的。
眼瞅着火车就要离站了,穿绿衣服的乘车员挥了几下信号旗,这个长条的庞然大物放了个蔫儿屁,空气中响起松闸的声音,可依然不见黄毛的身影。阿三看到一队人走来,严阵一致的脚步使他有些发慌,无法让自己保持站在原地,手变得发软且有些汗涔涔的。他刚要犹豫着挪一步脚,肩膀上突然吃了一记打,扭过身对上了黄毛红光发汗的脸。“三弟!等久了吧!”接着是两人太过热情而语无伦次的寒暄。或许有什么人正朝着这里看过来,但不要去看别人的眼睛,这是黄毛告诉阿三的。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只上了锁的黑色小型手提箱,好马配好鞍,这是阿三对里面物品的猜测。“金条?不不不……按这个重量,可能是首饰。呀,说不定会是古董呢!瞅这箱子质量,肯定是好东西错不了。哥你说是不?”黄毛点着一根纸烟,吞云吐雾里也幻想着一步发财的梦。“东西先藏好,咱先去喝点酒找点乐子,赶明儿我再好好鼓捣鼓捣这锁,别不留神毁了里头的东西。”
吃喝完已经傍晚,尽管刮了一天的风,月亮依旧被云彩笼罩着,墙上昏黄的灯显得更加明亮。不对,这一盏是新的,不是钨丝燃烧太久后所散发的那一种哀乐的光,阿三迷离的眼将它看得真切,就好像是射穿了自己胸膛重新鲜活了心脏一样。随即,他吐在一旁的树干上。
晃晃荡荡地,阿三穿过那道光,进入一个充满媚俗香气的空间,这味道使他陶醉,肚子里的痛苦都减轻不少。一个女人无视阿三衣服上的污秽呕吐物,像是要硬生生拉他进自己的怀里贴在那半敞的胸脯上,可阿三以为这两团耸拉物像极了某人身上的肉瘤,猛地一把将她推在地上,换来恶狠狠地一声呸和热乎乎的唾沫,其中杂着外地口音的叫骂,但却听不懂是什么了。
门帘后探出一个细条条的身子,阿三低着眼,看到一双脚上的布鞋缀着红,露出一截精致的脚踝,他的目光被勾起来顺着向上。椅背靠墙站立的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像光滑的烤瓷面儿,精致的小嘴和眉毛是恰好的勾画,半长的头发散着垂到两边,发尖儿有些湿漉漉的卷曲。一瞬间的目光相遇让阿三醒了神,他赶紧避开又看去,这一看,心也被惊了。阿三可以真切地感觉得到,不用受其他言语的刺激来诱惑,但他被赶出去了,是因为钱的问题。这一晚他却睡得很香,到了明天钱就不是问题了,还有未来的很多好事,像放电影一般自然美好地放映着,在阿三的梦中永不落幕,他这样想着。
第二天,街外有不寻常的热闹。人和物都还是一样的,只不过话里多了一些不曾见过的新闻。“我家二叔说昨天的火车上丢了重要东西了,沿路都在查,大队正领着人挨家各户地盘问呢!要我说准是那几个偷子……”阿三捂着被子也隔着纸窗听到淑华和几个妇女在谈论这事儿,心中却增添了喜悦的慌乱,他琢磨着再等些时候就去黄毛那一起分享这心情,就如同小时候和玩伴一起逃避家长穿过巷院的喊骂一样。这样想着,他躺不住了。日头刺痛了阿三的眼睛,使他的听觉模糊了一阵儿,等出了门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淑华好像嘱咐了自己些什么。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阿三把箱子反过来底儿朝了天,甚至一张一张地去翻看已经乱做层层叠叠的纸张,怀疑它们是不是做了钞票的伪装。进行到一小半时他便开始抓狂了,对比黄毛愁眉紧缩的淡然,阿三的疑心开始转移了,如同自己的影子,正在慢慢靠近黄毛。而他立马又变得隐忍了,像抓狂的野猫一样突然安静下来,匍匐着等待出洞的猎物,伺机而动。
直到真正的夜来临,这颗心又变得躁动起来。阿三试探着在黄毛家门口蹲点,心里却是打了十足的戒备心,有一种预感在牵引着他,尤其是在黄毛关掉灯紧接着从黑暗中传来一声扣门的响亮以后。两种脚印一前一后的拖沓,夜做了最好的掩护,近日升温的地热刺激着脚心,使阿三的身上变得闷痒,他不时用一根指头挠一挠头发和脖子后,眼睛一步也不离开前方模糊的身影。
黄毛的身影开始变得清晰且发光,直到那光的来源将阿三的注意力扯了过去,从他的脑中揪出新来女儿那张精致的脸,以及黄毛欺瞒自己变卖宝贝得来的钱财,还有两个人赤身裸体的香艳场景……他站立且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突然发力往回跑,就像为自己默数了跑步比赛前的三二一一样。
“嗨,黄毛被抓了!”,一大早大家便议论着新闻的后续报道,“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就是不知道偷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据说是人赃并获。”捂着被子睡觉的阿三本来不以为然,一听说人赃并获,又咬牙切齿了一番。“值钱是值钱阿!就是用不着!人家那是造飞机的图纸,难道那一撮儿黄毛还想上天不成。按贼鸡巴上飞?”随即爆发了一阵哄笑,在阿三的耳蜗里久久回旋不能平息。
一连几天,阿三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可是并没有人来抓他,连询问都没有。只是当地派出所狠抓了一阵儿小偷,几乎把这个职业灭绝了一样。那一天,他二叔意气风发地来家里,做了飞机图纸案的最后报道,黄毛被判了刑,得在牢里蹲几年。事后他单独拉过阿三到一边说了一些话,“三儿,这糊涂事是不是也有你的份儿,你别担心,黄毛都一个人担下了,说起来这人也真是够讲义气的。他还让我捎话给你,让你别担心他,他在里面也就是换个花样儿生活,你可要好好干活赚钱,等他出来可要依仗你呢!”说罢便拍拍阿三肩膀走开了。阿三听出了别人不懂的话,感觉受到了莫名的威胁和挑衅,等到晚上,他要去找最后一个表示自己没有冤枉黄毛的理由。
墙上的灯已经变得和别处一样了,底下站着布鞋上缀红的女人。阿三这次只盯着她的眼睛,就在女人准备转身带他进巷子时,他开口问了黄毛的事,依旧是外地口音,可这次却听清了,“两个穷瘪三。”
阿三用很长的时间呼哧憋了一口老痰,却被忽然的一阵风吹反了方向,溅了自己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