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
淋浴喷头喷出热水,水蒸气迷离,将淋浴房里的玻璃门熏成了一片白墙。
哗啦啦的水声,高低不等的溅落声,淋浴房里有影子在晃动,晚上八点半,正是洗澡的时间。
“砰”的一声,淋着热水的东西撞上了玻璃门。
白色水雾被那东西擦开了一大块。
玻璃门上有一节东西在蠕动。
不像人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那是一团古怪的青灰色肉团,正贴着玻璃不断地蠕动,在青灰色的表皮上有一个黑色的小点,依稀长着什么尖利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那团东西突然收了回去。水蒸气涌动,又将玻璃上刚擦出的痕迹慢慢隐没,依稀有什么东西在淋浴房里左右晃动,不断伸展。
“砰”的又一声,阴影骤然笼罩了玻璃门,一大团东西重重地砸在玻璃门上,一节一节有青灰色表皮的肉团紧贴在玻璃门上继续蠕动,表皮上成排的黑点如蛇一般扭动。过了一会儿,那东西慢慢地翻过身来,两排如人手般大小、柔软肉色的圆柱状东西吸盘一样地贴上了玻璃门——随后“咚”的一声,那东西太过沉重,向后栽倒,从玻璃门上滑了下来,跌进了浓郁的水蒸气里。
“陈方?”
浴室外面的屋里有个女人问了一声:“你怎么了?摔倒了吗?”
浴室里没有人回答。
女人问了两声,仍没有回应,到浴室门口看了看,发现玻璃门关得好好的,里面有人正在洗澡,水声哗哗的,仿佛洗得正忙碌。她又走了回去,躺在沙发椅上,懒洋洋地看她的电视剧。
过了一会儿,“砰”的又一声巨响,很快又是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陈方?”
女人从沙发椅上跳了起来,困惑地向淋浴房走去。
“陈方你在干什么?你进去洗好久了。”她一步一步向淋浴房走去,一边提高声音,“没什么事吧?你应我一声……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吗?”
女人走到了淋浴房门前,门上刚刚擦开的水雾又被热气填回,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可以分辨到里面并没有人影,仿佛——在应该有一个人站着的地方——并没有人?
她推开了淋浴房的门。
1.结婚
“您好,是楚小姐吗?我是陈方,让您久等了。”一个衣冠楚楚、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微笑着在楚恬面前坐了下来。
楚恬今年三十四岁,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在Z市有一份收入不高的工作。她很清楚单靠自己的能力,要想培养儿子成才很困难,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年过三十,却依然白皙美貌的这张脸了。
自己需要一个有点钱的男人来一起维持这个家,培养儿子长大,但自己的条件算不上太好,也就钓不到条件上好的男人。眼前这位是在婚恋网站上认识的,陈方,三十五岁,在银行上班,很有些积蓄,听说他的妻子不久之前意外过世了。楚恬有些看不起这些妻子死了没多久就出来找第二春的男人,却又想着他应该能从妻子那得到不少保险金。
“陈先生真是相貌堂堂。”楚恬微笑着,想尽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要喝咖啡吗?”
对方拒绝了咖啡,表示要喝芦荟汁。
要喝芦荟汁的男人真是少见,楚恬在心里嘀咕:或许是个居家型的,善于养生的男人呢?莫名地,她对陈方有了一些好感。
成年人怀着目的的聊天进展很快,两个人在短短的两个小时之内就互相表示了好感。陈方在C区有一套房子,而楚恬想让儿子上C区的实验小学,陈方允诺如果他们结婚,就把楚恬和她儿子的户口迁过来,这样小孩就可以上实验小学了。
楚恬欣喜若狂,C区实验小学附近的房子和户口都是天价,她甚至觉得自己真是赚到了。但出于女性的矜持,她仍然表示,要先和陈方交往一段时间再说。
陈方没有勉强,十分绅士地付了账单,先行离开。
楚恬的心怦怦直跳,她觉得也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男人。陈方没有对她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也没有询问她的财产状况,没有任何明示或者暗示,甚至也不讨厌她的孩子。
这样的男人,她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了。
发了一阵呆,楚恬拿好了包离开。
咖啡店的服务员过来收拾桌子,他熟练地叠起那些碟子,在拿杯子的时候愣了一下。
他看见有一个杯子上黏着一些丝状物,看起来就像粗一点的蜘蛛丝,他伸手抹了一下,那些丝状物比蜘蛛丝要强韧得多。
他迷惑了一会儿,用抹布把那些丝状物用力地擦掉,再把餐具堆进了洗碗池里。
一个皮肤白皙,戴着无框眼镜,模样很斯文的年轻人站在街上,他叫唐研。
唐研站在街道上,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路人。他拿着一盒巧克力圣代,看着不远处A小区的居民楼。
有几个路人从他身边经过,回头看了他几眼。这年轻人的眼瞳出奇的黑,而他拿着巧克力圣代的手指——那指甲也是黑的。
并且那种黑……像烟一样,仿佛时聚时散,一直在缓缓地流动。
看了他几眼的路人加快了脚步,有一种说不出的、必须尽快离开的冲动。
但唐研的姿态很轻松,他正在吃冰激凌,神态和姿势都没有什么可疑的。有人打电话给他,他接了起来。
“唐研。”打电话过来的是陈奇,“萧安怎么样?”
唐研望了望居民楼,仿佛他真能看见的样子:“他们家来了很多亲戚,萧安在哭。”
陈奇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有很多话想说,结果却只说了一句:“那些……那些事,还没有结束吗?”他的声音在颤抖。
唐研想了想,有些遗憾地说:“还没有。”
“那要怎么样才能结束?”陈奇的声音听起来更惊骇。
“到——它们找到我们,或者我们找到它们。”唐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温和,“陈奇。”
陈奇没有说话。
唐研说:“我会先找到它们。”
过了好一会儿,陈奇说:“谢谢!”
电话挂了,唐研继续吃冰激凌,一边吃,一边望着那栋居民楼。
身边车水马龙,阳光明媚,一切似乎都很好。
咖啡店里。
服务员阿莲正在清洗杯子,她把脏杯子堆在消毒水里消毒,再一个一个拿出来清洗,洗好的杯子一个一个放在托盘里,再摆上吧台。饮料一杯一杯地卖出去,时间慢慢到了下午。今天的生意不错,饮料卖得很好。吧台的张青又是做饮料又是送饮料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有得休息,双手撑在桌上发呆,让脑子放空一阵。
好安静啊!星期五的下午,窗外温暖的阳光虽然照不到店内,那气氛就让人暖洋洋的,怎么会这么安静呢……张青几乎就睡着了。在趴上吧台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清醒过来——奇怪了,店里的客人还算不少,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发出声音。
他疑惑地看着店里的客人们,咖啡店共有十三张桌子,五十二把椅子,现在店里少说也有十几位客人……有几个靠着沙发睡着了,绝大多数都静静地坐着,有的看起来像在聊天;有的看起来像在开玩笑;还有的正在吃东西……
但没有任何声音。
因为这些客人就像凝固了的蜡像一样,摆着那些姿势,一动不动。
张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阿莲!阿莲!”
阿莲从后面跑了出来,“什么事?天啊!”她一下就看见了店里那诡异的场景——十几个客人就像突然变成了蜡像一样,他们的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怎么了?”
“小姐?小姐?先生?先生?”张青从吧台后面跑了出来,小声地在一位一动也不动的女人身边呼唤。那女人纹丝不动,坐得很安详,手里还牢牢地握着饮料杯子。他喊了十几声,那女人都没有回答,张青终于忍不住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向一边倾去,“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还维持着她原来的姿势,杯子还在她手里,居然没有摔破。
“天啊!天啊!”阿莲歇斯底里地尖叫。张青心惊胆战地摸了摸女客人的鼻息,脸色瞬间惨白:“她没有呼吸了!”
两人环视着店里十几个“凝固”了的客人,“啊”的一声大叫,一起逃出了咖啡店。
逃出咖啡店的时候,张青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哎哟”一声,手里的冰激凌撒了一地。张青本能地说对不起,突然想起店里的惨状,惨叫一声往前就跑。
那被他撞了的人拉住他,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跑什么呢?”
“鬼!有鬼!”张青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结结巴巴地指着咖啡店,“死人……死人……”
那人惊奇地反问,“死人?”
张青拉着阿莲,在阳光下发着抖,“好多好多人……”
被他撞到的人是个很学生气的年轻人,正是站在街边的唐研,听到这话指了指远点的地方,微笑着说:“别跑啊,给警局打个电话,你们是发现现场的人,我先进去看看。”
“屋里有鬼!肯定有鬼!不然无声无息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这么多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张青歇斯底里了,“啊——啊啊啊——别来找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唐研皱了皱眉,他推开了咖啡店的门。
门内的一切清晰可见,宛如时间凝结的人体,带着轻松的肢体动作,最自然的表情定在了某个瞬间。
他没有进去,看了看之后,关起了房门,等着警察过来。
十五分钟以后,一个只穿着深蓝色警用羊毛衣的男人带着十几个警察赶了过来,看见咖啡店里僵硬的尸体,也是十分惊讶。显然无论是警察或是法医,十几个人瞬间死在了一起,死前连改变表情的机会都没有,这种事情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
咖啡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关崎等着法医将尸体一具一具地从椅子上搬下来,一边说:“这店里应该有监控录像吧?把录像调出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关警官。”
关崎回过头来,诧异地发现叫住自己的居然是个陌生的学生:“你是?”
“我叫唐研。”唐研微笑着说,“我认为——除了尸体之外,你应该把这里所有的咖啡杯都打包带走,这么大规模的死亡,除了某些不可思议的传染病之外,集体中毒也是可能性之一。”
关崎看了他一眼,敲了敲自己毛衣上的“Police”字样,然后说:“我不但要把所有的咖啡杯都带走,我还要把厨房里的所有调料、开水壶、咖啡机甚至是白开水——都带回去。”
唐研微笑着点头:“关警官考虑得很周到。”
“沈小梦,把无关人员劝退到警戒线十米外。”关崎挥了挥手,他身后的见习小警察苦着一张脸出来。还没开始“劝退”,唐研已经主动退出了十米,并温文尔雅地微笑:“不好意思,在警官工作中多嘴了,说实话,这家店里的事,我很确信就是一起投毒案。”
关崎上下看了唐研几眼,眯起眼睛:“沈小梦,把这个人的个人资料和联系电话给我记下来。”
“是!”
2.结婚证
楚恬和陈方约会了几次,彼此都非常满意,陈方出手大方,对楚恬的儿子楚肖也很关心。一个星期后,他们就相约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楚恬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心里很有些激动。在离婚的时候,她已经不相信这辈子她会幸福了,但现在看着陈方,心里竟然真的有了期待。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们两眼:“请出示你们的证件,材料都带来了吗?”
楚恬连忙递上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陈方也交上了自己的证件和材料。登记结婚的过程是很快的,楚恬六年前登记过一次,对整个流程还记忆犹新,不外乎交几张复印件,签几个字,交几块钱就完了。
但这一次,工作人员对着那几张纸看了很久都没有下文。楚恬有些奇怪,看了看陈方,陈方也有些紧张,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您好,陈先生。”工作人员看了陈方一眼,“请问一下,这张身份证是您自己的吗?”
陈方愣了一下:“是啊!”
工作人员皱着眉头对着身份证看了好一会儿。“但身份证上的这张照片怎么跟您……不怎么像啊?”她把身份证翻过来对着陈方,“您看,这张照片上,你的额头上有一个疤痕,脖子上有颗痣,是一张方脸,对不对?可是您脸上既没有疤痕也没有痣,您是张圆脸,是不是拿错别人的证件了?”
楚恬吓了一跳,拿过陈方的身份证细看,的确,身份证上的人长得和陈方一点儿也不像,除了照片上的人叫陈方,根本就看不出那是同一个人。
“是这样的,我以前出过车祸,局部毁容了,现在的脸是做过整容手术的。”陈方连忙解释,“痣和疤早就没有了,人也长胖了。”
“是这样的吗?”工作人员对着身份证和陈方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样吧,要么你去给你做整容的医院开张整容证明过来,要么你去办一张新的身份证。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没办法给你登记,没办法确认您到底是不是陈方本人。”
楚恬心里顿时凉了——楚肖就要满六岁了,要是这个婚结不下来,户口来不及转过去,要读实验小学可就悬了。
“还有没有什么更快的办法?”她问道。
“去派出所开张证明来也行。”工作人员眼也不翻一下,“下一位。”
出了婚姻登记处,楚恬很失落,陈方也很沮丧。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陈方说:“要不先到我家坐坐?”
楚恬同意了,她和陈方约会几次,都只是到过陈方家楼下,还没真正上去过,她更相信陈方是个正人君子:“你出过车祸?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在两年前出过车祸。”陈方说,“都已经好了,就不想再提了。”
楚恬点点头,陈方开车过来,两人一起回到了陈方家。
陈方的家就在C区实验小学的隔壁,楚恬对这点非常满意,房间很大,足有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得简洁大方。她一间一间房间看过去,心里对陈方简直是满意到了极点。只听陈方说了声“要吃点什么吗?抽屉里有。”他在厨房里烧开水。
“我自己拿,你忙你的。”她应了一声,伸手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装满了零食,她忍不住一笑,看不出这中年男人居然喜欢吃零食。拿起一包水果冻,她准备随便吃点,要撕开包装袋的时候,出于习惯,她看了看保质期。
保质期是到今年的一月八日。
她怔了一下,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九日了。
这包水果冻已经过期半年了。
她皱了皱眉头,放下水果冻,又拿起一包椰子糖。
椰子糖的保质期是到三月三十日。
她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一遍,瓜子、花生糖、巧克力、椰子糖、开心果、话梅…所有的零食都过期了。看着抽屉里这堆东西,她莫名地有了一股寒意——这些零食,除了过年,平时几乎不太有人成批地买。
如果是今年过年买的,不可能有保质期到一月八日的糖果,因为一月八日还没有到春节。
那至少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买的?
去年过年的年货还在抽屉里,想必是陈方去世的妻子买的吧?他居然一包也没吃,像根本没有动过,就放在抽屉里。
想着这些过期的东西是陈方的另一个女人买的,楚恬一阵烦躁:“陈方,你这些零食都过期了,我帮你扔了吧!”
陈方进了厨房又去了卫生间,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好。”
楚恬开始在屋里翻找塑料袋,好把抽屉里另一个女人的痕迹扔掉。她在厨房没找到塑料袋,就在屋里随便翻了起来。
拉开书房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露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是婚纱照。楚恬犹豫了一下,打开盒子,翻开了照片的封面。
照片里是陈方和另一个女人,陈方丰润的圆脸,女人甜美的笑容,婚纱照拍得很美丽。翻过最后一页,她看到拍照的日期是去年五月一日。
原来陈方和妻子结婚还没几个月,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她看着照片里那个女人幸福的笑脸,心里有些发凉,那个时候她一定没有想过,一年过后,她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把相册放了回去,突然想到——如果陈方和他妻子是去年五月才结的婚,那去年过年时候的那些糖果又是谁买的?是这个女人以陈方女友的身份买的吗?她总是想着那些糖果,放相册的时候手一抬,不小心敲到了抽屉顶上。
从上一层抽屉的底下掉下来一张照片,或许是以前装太满不小心插上去的。楚恬接住照片,诧异地发现,那是更早一些的照片,是陈方和另外两个人的合影。
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
照片保存不当,男人和男孩的脸有些模糊,只看得出男人是个瘦子,小男孩和这个男人穿的是父子装,他们是一对父子。拍照的时间是二零零六年九月。
楚恬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插回上一层抽屉的底下,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有什么事不太对劲,她一时也没有想出来,但显然感觉到有些事不太对劲。她终于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塑料袋,把那堆过期的零食装了进去,重重地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陈方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他端着茶水过来,楚恬露出微笑,和他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3.毒素
好几天了,关崎和沈小梦一直在办公室里,他们在看出了十几条人命咖啡馆里的监控录像。
店内的一切从开始就很正常,人来人往,店员走来走去,没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一直到下午四点过后的某个时段,异常发生了。先是靠窗的某个客人喝饮料喝到一半突然定住,接着是聊天的两个女生保持了聊天的姿态,却不再有声音。这种古怪的“瞬间凝固”逐渐蔓延到全店,几分钟过后,打盹的张青发现了店里的异常,叫出了阿莲,然后两人在确认了客人死亡之后,吓得跑了出去。
录像里的过程看了好几遍,关崎眉头紧皱,看这样的情况,外人投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要说是咖啡店内部员工投毒——一则没有动机,二则像这样的场面,投了毒也很难脱得了身。毕竟制作饮料的人就一个,除了张青,还有谁有机会在每一杯饮料里都下毒呢?
而这又是一种什么毒?能让中毒的人在瞬间死亡,肌肉僵直,保持着和生前几乎完全一样的动作和表情?
所有客人的食物和饮料都送去实验室检查了,很快就会有结论。关崎一遍一遍地看着监控,突然说:“沈小梦。”
“到!”沈小梦连忙应了一声。
“那天在咖啡店外,有一个多嘴的学生,你还记得吗?”关崎说。
“报告关警官,那个人我认识,他叫唐研,是萧安的朋友,和萧安一起去过六蚝村,回来的时候和萧安一起发现萧磬和陈娟失踪,我给他作过询问笔录。”
“哦?那就更可疑了,监控拍到他一直在咖啡店外徘徊,把他叫回来,我有话要问他。”关崎饶有兴致地说。
“是!”
唐研被急召到警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冰激凌,显然关崎的紧急特召让他很意外。他还在萧安家门口,萧安父母的葬礼仪式已经结束了,萧安还沉浸在悲痛中。为了预防地沙虫的成体杀害了萧安父母以后卷土重来,他一直在A小区楼下晃悠,顺便品尝了附近所有口味的冰激凌。
关崎又看了几眼这个学生,个人资料上写明,他是慈安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学的是生物,目前正因病休学中。但看起来唐研不仅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还居然曾经因为“无聊”和“想社会实践”这样的理由在芸城大学帮忙做了几天的保安。关崎开口道:“唐研?”
“关警官好。”唐研很有礼貌,也很温顺。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因为那天我一直站在咖啡店外面。”唐研显得很坦然,“我在那儿站了两个多小时,关警官会注意到我也是很正常的。”
“你一直没进到店里?”关崎看着他的眼睛,评判着这个人的品性。
唐研看了一眼电脑里仍在播放的监控录像,微笑着说:“关警官已经看过监控了?没有。”
“既然你在店外这么久,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关崎问得很认真,他知道没什么希望,却又希望有希望。
唐研摇头,他的目光落在关崎的电脑上:“我在店外没看到可疑的人,关警官,店内的监控能让我看一遍吗?也许店外不可疑的人,在店内就可疑了呢?”
关崎微微一笑:“随便看。”
这时候技术科的同事进门,递过来检测报告。“很奇怪,咖啡机、原料、白砂糖、蜂蜜甚至开水都没有问题,最多就是有一些氢化奶油和塑化剂,短期内吃不死人的。但在死者的饮料杯里,所有的饮料都有同一种微量物质。”他交过来一份非常复杂的图谱,“初步判断是一种生物毒素,成分很复杂,能分析出来的主要是毒神经多肽,比起蛇毒,更类似蜘蛛毒素。这种东西能通过黏膜进入人体,瞬间麻痹神经,导致肌肉僵直,麻痹神经的同时也麻痹心肌和呼吸肌,导致死亡。”
“原料里没有?饮料里却有?”关崎看着同事,“还是生物毒?”
“对。”技术科的人显得很无奈,“显然我帮不上什么忙。”
“关警官。”唐研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我认为问题出在这里。”
关崎和沈小梦回过头,一起凑过去看。
唐研指着屏幕里的画面,“咖啡店里的杯子,是一个托盘一个托盘轮换的。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有一男一女在这里坐过,喝过饮料。”他指着服务生张青,“那两个人离开以后,服务生过去收拾餐具,你看到没有,他曾经愣了一下。”
关崎和沈小梦凝视着画面,其实张青在这里愣了一下,他们都看过很多次了。但张青显然有点困,连收拾东西都有些漫不经心,也说不上有太大的异常。
唐研继续说,“然后他用抹布擦了这个杯子。”他指着张青的动作,“整个下午的视频里,他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擦过这一个杯子。”
关崎饶有兴趣地扬起眉头:“杯子上有什么?”
唐研放大了视频,视频的质量不太好,但也不太坏,“杯子上有一点白色的东西,具体是什么,问一下张青就知道了。”他继续指着画面,“然后张青把这个杯子和抹布放进了消毒水池。半个小时以后,阿莲开始清洗这一批杯子,并在三点半的时候把这一批杯子放进托盘,送上了吧台。”
“所以原料没有问题,是杯子的问题?”关崎点头,“这批杯子在四点左右被张青使用,然后使用这批杯子的客人都中毒了,肌肉僵直、麻痹死亡。”
“所以倒回来看,是这一个杯子导致了后面所有人的中毒。”唐研把监控倒了回去,指着喝芦荟汁的那个中年男人,“这个杯子含有剧毒,用洗这个杯子的水浸泡别的杯子都能致人死亡,这个人——为什么安然无恙?”
“这就是可疑人物了。”关崎拍了拍唐研的头,“沈小梦!”
“到!”沈小梦大声回答,立正站好。
关崎叹了口气:“你要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脑瓜,我就可以退休了,去查一下这个肥猪是什么人。”
唐研微笑:“顺便问一下张青,他在杯子上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4.婚姻的形态
楚恬和陈方终于还是结了婚,她不知道陈方从哪里弄来了证明,两个人顺利登记了。登记结婚过后,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去迁户口,把楚肖的户口弄到陈方家里。陈方仍然很绅士,有求必应,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不想举办婚宴,想和她简简单单地过日子。楚恬已经不是什么青春少女,对婚宴的回忆也不是很美好,况且二婚也不是什么值得昭告天下的事,当然同意。这天,陈方就把房产证给了楚恬,让她去迁户口。
楚恬拿到房产证的时候,并没有认真看,等她拿去复印的时候才看了一下。这一看,她发现在陈方的房产证里,除了陈方自己,在共有权人那栏里面还有一行小字:陈羽麟。
陈羽麟,那是谁?
陈羽麟的身份证号显示他是二零零二年出生的,已经十岁了。按照正常的理解,陈羽麟显然应该是陈方的儿子,但陈方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个儿子。
楚恬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张陈方和某个男人及其儿子的合影,那是二零零六年拍的照片。
那个时候的陈方长得和现在一样,但他又说他是两年前出的车祸,做了整容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如果按照陈方说的,二零零六年的时候,他应该是身份证上面的样子——清瘦、方脸、脖子上有颗痣。
她瞬间感到眩晕——清瘦、方脸、脖子上有颗痣!
那就是和陈方合影的那个男人的长相!
她拿着房产证的双手在颤抖,如果和自己结婚的人不是陈方,如果照片里的人才是陈方,陈方还有一个儿子叫陈羽麟,那和自己结婚的人又是谁?
她几乎要软倒在地,在复印店里差点走不出来,那个有点富态、出手大方、彬彬有礼的男人是谁?
她的牙齿打战,拿出手机,拨了报警电话。
关崎的办公室里,沈小梦出去跑了一圈,带着一堆材料回来了。
“报告关警官,张青说,他在杯子上看到的东西是一团像蜘蛛丝一样的东西,怪怪的,他就顺手擦了一下。”沈小梦打开他手里乱七八糟的复印件,“还有关于监控里的那个人……我用他的照片作了一下人像比对,在数据库里跳出来这个——”他拿出一张材料,“婚姻登记,今天刚刚登记的,身份证号显示是本地人,叫陈方。但我用陈方的身份证号搜了一下,身份证上的照片和婚姻登记的照片明显不吻合。我问过婚姻登记处,婚姻登记处表示这个人在结婚的时候提供了一张整容证明——而我打电话到开具这张证明的医院问过,证明是假的。”
关崎拍了拍手掌:“所以说证明是假的,人也是假的。这个人冒充陈方和这个女人结了婚。让A组去陈方家看一下情况,可以的话顺便把这个叫楚恬的女人先保护起来。”
“警官。”沈小梦小声地说,“陈方的情况还没说完……”
“继续。”
“这个‘陈方’在去年五月也结过一次婚,也是这张脸。”沈小梦说,“但和他结婚的女人章灵在结婚两个月以后被人发现在浴室里晕倒,变成了植物人。送去医院以后,有一天晚上,章灵被人开膛破肚,死在医院的病房里。章灵死的时候,陈方在北京出差,所以排除了嫌疑,但杀死章灵的凶手至今都没有找到。还有陈方在十六岁的时候,他长得完全……”
“开膛破肚?”关崎恍然,“是那个医院密室杀人案。”他站起来,“陈方是个危险人物,持有剧毒,假冒身份,曾经涉嫌杀害妻子,现在和楚恬结婚不知道是不是要故伎重演。沈小梦!”
“到!”
“去一趟陈方家。A组B组都去,一组警戒,另一组包围,都带枪!”
“是!”
唐研站了起来:“没事的话,我也要走了。”
“我们送你。”关崎露齿一笑。
楚恬的电话并没有拨出去,因为在她正要拨出去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是陈方。
她惊恐地看着那个名字,勉强保持镇定,把电话接了起来。
电话里不是陈方的声音,而是楚肖的声音。楚肖很开心地说叔叔来接他放学,带他去吃肯德基,还要带他去看新学校。她呆若木鸡,不知道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陈方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今天回家吃饭吧!”
“哦……”她麻木地应了一声。
楚恬往陈方的房子走的时候,心情说不出的绝望。她曾经很喜欢那套房子、很向往那套房子,很相信自己将会在那套房子里获得幸福。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会是一个噩梦。
麻木地到了门口,陈方和楚肖却还没回来,她用钥匙开了门,屋里一片寂静。楚恬想不出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人这么处心积虑地欺骗,那个假冒陈方的男人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而那个真的陈方——那个真的陈方在哪里?他们是朋友!是朋友不是吗?是朋友才会一起照相,才会把身份证给他,他怎么能放任自己的朋友冒充自己去欺骗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泪水顺腮而下,她笑自己曾痴心妄想,竟渴望过幸福。
陈方还没有回来,她躺在沙发上流泪,手指一点一点地抠入沙发深处。
指尖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物,楚恬惊跳起来,盯着那沙发,像那沙发深处藏匿着什么将鲸吞血肉的妖物!僵硬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将沙发软垫拔了出来。
沙发的底座上有一个洞,那是皮质腐败了以后,被她的手指抠出来的。
她拿了一把剪刀,慢慢地把那层皮剪开。
“啪啦”一声,剪刀落地。
呈现在眼前的、黝黑的沙发底座里面,竟是一具完整的入骨。
钥匙声响,门,在她身后开了,楚恬转过身来,呆若木鸡。
5.逃生·捕获
关崎带着五十名警员包围了C小区,作好了周密的部署,这才带着沈小梦到了陈方家门口。
“陈方在吗?开门!”带头的警察敲门,门内原本有些声音,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门内突然传来了一些古怪的挣扎声和撞击声,有殷红的鲜血从门缝里慢慢地流了出来。
“破门!”关崎一声令下,警察一脚将门踢开,一群人冲了进去。
门内是一地的鲜血,关崎见了多少年案件现场也很少看见这么多血。
一个男人仰躺在地上,双手握着一把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肚子,血就是从他的伤口流出来的。
他已经死了。
楚恬满脸满身的血,躲在沙发背后的角落里,正在瑟瑟发抖。
一边的沙发椅被划破了,暴露出一具骨骸。
关崎叹了口气,“叫救护车,屋里都检查一遍,呼叫法医,屋里发现白骨化尸体。”下完命令,他把楚恬扶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楚恬惊慌失措,“他……他……杀人了!杀人了!”她捂着脸,“我发现了那个。”她指着沙发,“他要杀死我,你们来了,他就拿剪刀……拿剪刀……”
“自杀了?”关崎叹了口气,“沙发里面的人是谁?”
楚恬拼命摇头,关崎把她交给沈小梦,等救护车把她带去医院。陈方既然已经自杀,他很遗憾,中毒事件的真相可能永远也查不清了。
三天以后。
技术科的同事又出现在关崎的办公室里,谄媚地笑着:“老大,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关崎扬起眉毛:“什么事?”
“出了点问题,有点小灵异。”技术科的同事越发谄媚地笑着,“你能不能把陈方那案子的物证再给我看一下,我的实验结果有点怪。”
“怪?”关崎抽了根烟出来,没打算点,“怎么个怪法?”
“你们已经查到,假冒陈方的这个人叫林智琪,可是我对陈方房间里那具白骨的检测结果是——那具白骨的DNA和林智琪相符,也就是说——如果我的结果是对的,那么林智琪早就成了沙发椅里面的一具白骨,他又怎么能假冒陈方呢?”技术科的同事说,“而那个被假冒的陈方又到哪里去了?”
关崎的眉头在微微地抽搐,“你没有错。”他举起了手里的一张照片,“我对陈方的案子很有兴趣,你知道吗?十六岁的时候,陈方是这个样子的。”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美少年的照片,瓜子脸,白皮肤,一双大眼睛,和方脸的陈方完全不同。
技术科的同事也有点抽搐:“这能说明什么?”
“这能说明——世界上也许有些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比如说陈方的长相,比如说林智琪的尸体。”关崎看着技术科的同事,“你的检测结果说明——林智琪的身体和骨头,它是分开的,自杀的人和沙发里的骨头DNA相同,它们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部分。”
技术科的同事很幽默:“你是想说有鬼抽出林智琪的骨头,穿着林智琪的肉体到处跑吗?”
关崎很满意地看着他“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在心里想:其实并不是林智琪假冒了陈方,而是“陈方”使用了林智琪的身体,而“陈方”显然不止使用过林智琪一个人的身体。他每一次变换相貌,都是“使用”了别人的身体,就像个寄居蟹一样,每长大一点,都要换个不同的壳。而这个“陈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没有亲手抓住,真是谁也不知道。那还是个人吗?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技术科的同事想了想:“但林智琪死了,他的骨头在沙发里、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那穿着他的肉体到处跑的‘鬼’又到哪里去了?”
关崎说:“我们包围他的时候,在他身边只有一个人,楚恬。”
技术科的同事瞪着他:“说实话,那个时候,你让救护车把楚恬送到哪里去了?”
“医院的无菌隔离室,要求全密封。”关崎露齿一笑,“老子一定要查清那是个什么幺蛾子!”
夜里。××医院。
楚恬恹恹地坐在无菌观察室的角落里,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
“笃笃笃”,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无菌观察室的门。楚恬猛地跳了起来。深夜走到无菌观察室门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陈方。”他说,“挤在还带有骸骨的过小的身体里,对这么大的拟态寄生蚴来说,一定很难受。”
楚恬变了脸色,那年轻人在微笑:“拟态寄生蚴像寄居蟹一样,必须以肉体为躯壳才能成活,大部分的寄生蚴选择动物,你却选择了人类。每到成长期,你就要换掉过小的躯壳,更换更为高大强壮的肉体,这是寄生蚴的天性。在繁殖期,寄生蚴会分泌出大量有毒的黏液,用以将母体麻痹,作为小寄生蚴的食物。你的前妻就是在麻痹僵直的状态下被小寄生蚴破腹而出死亡的吧?”
“楚恬”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唧唧声:“你是谁?”他想起那天他在浴室里洗澡,在发情期内被过热的水浸泡得脱离了“林智琪”的身体,他正在享受裸体浴,却被前妻章灵意外看到了。如果不是被章灵看到了,他还是希望和她好好享受几年人生,再和她交配繁殖,最后将她弄成幼体的食物。那天她看到了他的本体,让他不得不将她麻痹,提前进行繁殖计划,真是好可惜,他想他爱过章灵,就像他也真的很喜欢楚恬一样。
年轻人十分好看地笑着:“我姓唐,叫唐研。”
楚恬猛地变了脸色:“你是——”
“嗯。”唐研微笑,他并没有动,几滴黑色的液体从他黑色指甲的指缝中流出,滴落在地上。那滴液体在地上爬行,很快就从气孔侵入观察室内,在这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圆形露珠的形状。很快,那滴“黑色露珠”贴上楚恬的身体,宛如种子发芽,在楚恬身上蔓延出万千根须模样的黑色丝线,紧紧勒入肉中。无菌观察室里的楚恬发出一声尖叫,一条九节肉节,青灰色表皮,带着黑色斑点的巨大虫状物从楚恬的口中窜了出来,在地上挣扎翻滚。那虫体如此沉重,挣扎的时候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在树根模样的黑色丝状物缠绕下,偌大的躯体没过一会儿便化为一小摊焦黑的死物。
当虫状物死去之后,那些黑色丝状物仍然凝聚成露珠状,一路向着唐研“游”了回来。当“它”邀功一般“游”到唐研脚下的时候,他却看也不看,一脚将那黑色露珠踩成了稀泥。
随后他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楚恬。
眼里不知是什么神色。
她被寄生有一段时间了,内脏不但有伤、受到挤压,还有寄生蚴的毒素,能不能活还很难说。
就在一片死寂之中,“啪”的一声,医院的监控探头冒起一阵轻烟,坏了。
唐研那双黑得快要滴出墨来的眼睛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将第二滴从监控探头那游回来的黑色水滴踩死在脚下,慢慢地转身走了出去。
他离开之前,替楚恬按响了紧急求助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