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书架上有一本书,叫《艺苑趣谈录》是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里面收录了古今中外许多名人的各种轶事趣闻,书的扉页上写着“羡慕之必学之,汪骏,”字迹潦草,是用钢笔写的。
这个叫汪骏的是我短暂的初中复习班的同学,且是我宿舍的房东,非常顽皮,在班里和我一样常常是受到老师批评的反面典型,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无话不谈的最要好的伙伴。
上课的时候就是请假上厕所也一起去,然后翘课跑到外面去玩,大多时候都是去江里玩水,抓鱼捉螃蟹。
在一个星期一,我在家过了一个周末后和往常一样带着够吃一个星期的大米,顺着铁路转过一个弯道,然后离开铁轨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到了学校。他却从此在这个虽然艰辛但还有趣的地球上消失了。
就在星期天在她母亲上班的碾米厂帮忙,给碾米机的皮带上蜡的时候头被皮带卷进皮带轮。
这本书是出事的前一天他借给我看的,后来我把书还给他妈妈,他妈妈说,留着吧,我家里也没人看书了。
我想问问傻姐怎么样了,她却先开口向我解释了,送去大舅家过一段时间,在家里闹的太厉害,过些时候等她忘记弟弟了再带回来。
他家离学校很近,学校里都是附近村子的孩子在这里上初中,没有专门的宿舍,我来的那一年学校办了一个复习班,有了家住远处的学生,学校只腾出来一间房间,安排给女生。
另外就从汪骏家租了俩个房间用作男生寝室,他自己一家人住东边两间,傻姐和汪骏共用一间。靠墙两张床,中间用纸板隔开。
从小到大,傻姐喜欢钻到弟弟床上,习惯手里抓着弟弟的头发入睡,这一度让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汪骏很苦恼。他把头发剃的很短,以为这样就抓不到了,没想到傻姐干脆就抱着他的头,就和抱着一个洋娃娃一样。
傻姐比骏大三岁,傻姐四岁的时候被蚊子叮咬,发了两天高烧,智力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年龄。但身体却照常生长。而且比一般人发育得更加凹凸有致。
第一次见到傻姐时是傍晚时分,我在寝室吃过食堂蒸的晚饭后,转到大门这边找汪骏,他们一家三个人在吃晚饭,没见到骏,她母亲打了一声招呼,大声地朝里面叫道,“骏,同学找你。 ”
这时背对着大门的穿着碎花上衣的一个女人转过身来,露出牙齿对着我笑,这就是傻姐了。
傻姐有两样东西害怕,一是怕黑,一入夜她就早早躲进屋里,即使是除夕晚上外面放烟花,响声震天,即使最亲爱的弟弟有很好玩的东西叫她一起玩,她也卷缩在屋里不敢出去。
二是怕水,所有见不到底的水她都不敢接近,江、 河、水塘、甚至下大雨时路上形成的浑浊的积水都不敢从边上经过。
怕黑倒好理解,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怕积水,我问过汪骏,傻姐小时候是否落过水,或者骏自己溺水被傻姐看到过,骏只说上小学前有一次和傻姐到江边玩的很晚,父亲一路找来,找到他俩后当场打了傻姐一个大耳刮,打得傻姐仰天八叉翻倒在地上。
不过是不是这个原因才使她怕水,他也不能肯定,问傻姐,她只乱点头,然后傻笑。
傻姐爱笑,见人都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是种幼稚的,丝毫没有城府的,让人一见到底的清澈的笑,不管陌生人抑或是熟知她是傻姐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报以微笑。
傻姐也有很喜欢的三样东西,一是爱吃甜,最喜欢把红糖拌到粥里面,你才吃一碗的工夫,她两大碗已经见底。
二是喜欢穿碎花的衣服,即使冬天都要穿有花的棉袄。
骏说她妈妈有几次想把自己的衣服给傻姐穿上,因为没有碎花死活不肯穿,只好作罢。
三是从小喜欢黏着弟弟,小学离家比较远,每天放学回家她都站在路口迎接,即使生病了,父亲带她打过针,回家一整天躺在床上。
到了下午学生放学,她会一骨碌起来精神十足地准时出现在路口。眼睛在放学的一群小学生里急切地搜寻着弟弟。
到了初中,学校就在他家旁边,学校只有一个大门,四周没有围墙,校长就住在贴着校门的一座小房子里面,他的妻子收发信件兼打扫教室外面的卫生。
上课的时候,傻姐就在学校窄窄的沙石铺垫的操场上玩,时而来教室窗外看看,等着弟弟放学一起回家。
由于经常没电,晚上就在家里自习,天天都有作业,要带书回去,她就会抢过去双手捧着,一蹦一跳地在前面奔跑。
骏考不上高中,他原本就想放弃了,但家里对他期望很高,要骏再复习一年。虽然进了复习班,但他自己很随便,用他自己的话说,反正读上高中也没用,只是多混几年而已。
然而那时他爱上了邻座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人比较高,样子却不怎么好看,瘦瘦的,脸上长着许多雀斑,我不知道他喜欢她哪一点。
骏叫我帮他写过一封情书,我问他要写含蓄点还是露骨点,“就两者中间吧,要让她知道就行,”说这话时两眼露出怯怯的柔情。
傻姐还是常常站在教室窗外看着弟弟笑,复习班的班主任是外面聘来的,轮到她上课的时候,大概认为影响了学生的注意力,就每次要出去轰走傻姐,等班主任一回教室,她那笑脸又挂在了教室窗外,如此来回数次,常常引起学生的哄笑。
这时候骏总是把头深深地低下来,仿佛同学们在笑他。
那是个星期六,他找到我,说要教训一下傻姐,不能由她总缠着。
“我要让她恨我,”他语气坚定地说,
“这不好吧,”
“我烦透了,得想个法子,我得让她怕我,这样她就不敢跟着我了。”
“必须让她离我远远的,” 骏眼里露出的不顾一切让我有些担忧,他这么迫切地要摆脱傻姐,有一半是因为那个邻座女孩。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是啊,我们都已长大,已经不是孩子,我们都会有想要一个人不受打扰地维持自己需要的时候。
“她最怕水,我要把她摁到水里让她喝点水,这样她就会永远记得别老跟着我了。” 他继续说着他的计划,我劝他另外想办法,可以跟父母去谈谈,或者不要跟她说话,找机会大骂她一顿。
“没用的,早就和家里大吵过了,我还打了她,可她一会就忘了,死皮赖脸的,还不照样。”
骏要我帮他,我想也没有别的法子,在江边的浅水里吓她一下,应该没什么关系,就当是个玩笑吧。
我们很轻易就把她带到江边,甚至都没有开口说话,傻姐就傻傻地跟着来了。
这里是衢江和灵山江交汇的下游,江面很开阔,两条江历经几千万年冲刷下来的泥沙在江心堆积成一个几千公顷的沙洲。
从这边望过去一片郁郁葱葱,水鸟在绿洲上空翱翔,从宽阔的衢江上游的方向照过来的夕阳一如既往地照在江心洲上,一如既往地照在我们这边的绿得有些发黑的草坪上,照在两头在草地上低头吃草的水牛泛着青灰光泽的背上,也照在傻姐的印着鲜红的一窜窜樱桃的上衣上。
但在离开江水十多米远的位置,傻姐再不肯前进半步,任你怎么哄,她只笑着不动。
我们俩下到水里,骏把上衣脱下,哄她过来拿上去,想把她骗过来,她还是笑,一个劲点头,脚步却一步不动,我心里反倒庆幸起来。
这时,骏突然大喊一声救命,往江心扑去,迅速潜入水底,我潜意识一下子紧张起来,暗叫不好,想制止骏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扑通一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傻姐已经跳入江中,疯狂地向江心扑去,带起了两道巨大的水花,毫不犹豫地冲向骏下潜的深水区。
水面激起沸腾似的漩涡,那漩涡一阵激荡翻滚,很快整个地吞没了傻姐。
等我俩终于抓到傻姐那件碎花上衣的时候,傻姐已经一动不动了,我俩倾尽全力把傻姐拖上岸,她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
骏哭着跑去叫人,我顾不上精疲力尽,费力地把她在草地上翻转来翻过去,她嘴里不断冒出水来。
这时,许多人跑过来了,他们牵过来一头水牛,把傻姐抬上牛背,把她俯卧着横挂在水牛背上,一个人在另一面抓住她的脚,然后牵着牛往高低不平的地方转圈。
大口大口的水从嘴里,鼻子里喷出来。等水流完,把她抬到草地上,跑过来的人更多了。
傻姐直直地躺着,脸色煞白,嘴角流着泡沫,嘴唇也是苍白苍白的。
骏跪在她身边,把向上翻卷着压在傻姐身体下面的上衣往下扯,以便盖住她那裸露出青春的胸部,衣服上面印着的鲜艳的樱桃红得像血。
大家都静默地站着,像在举行某种隆重的仪式。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突然睁开眼睛,眼光在一个个脸上滑过,当看见骏时,眼睛停留在他脸上,有一阵子的迷惑,骏和我都哭了起来。
接着傻姐苍白的脸微微抖动,渐渐地露出两排牙齿笑了,依旧是那种幼稚的,丝毫没有城府的,让人一见到底的清澈的笑, 仿佛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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