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眠

盛满鲜花和露水的夜晚,我梦见你坐在窗台,对着为数不多的星辰,哼起了歌。

双脚悬空轻轻打着拍子,湿润的空气卷裹泪水的咸涩拂面而来,就像海风。

于是,你听见,脚下的城市正变成海。

蔚蓝的水缓缓漫上六楼的卧室,月光甩着尾巴游来游去。

像舟楫轻点堤岸,哗哗的透明水声,载沉睡的我离开。

滂沛的暴雨,烈日,花盘淡淡规律的旋转,湖泊,落霞的台榭。

像一艘幽灵船,穿越晨昏,似乎只为把潮暗的记忆送给你。

却换取了无尽的,幸福与想象的权利。

1

清明,花树蒙蒙笼着烟雨,起伏的雨云背后似乎藏匿惊雷。短短一天半的假期,让人颇为焦躁。南恩没有针对性地一个一个点开B站首页的推荐视频,随波逐流,不知在哪里能停下来。

正午时分,她发现了一首翻唱--Try Everything,少年音清澈悦耳,像日光粼粼的流水,更棒的是发音极准,怀着敬佩略大于热爱的心情,她下载了几首曾经的歌。是的,没有时间试听。下午两点就要坐车返校,与暴雨前夕可有一比的高三,一直笼罩在紧张莫名的氛围中。

舍友说南恩像猫,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寝室,大家都垮着身子一脸疲倦,只有她双目闪着金粉的光,一边洗漱,一边哼着曲调。南恩说:“这里的时间是听命于我的,当然开心啦。”

但她们猜不到的是,南恩面对夜晚的恐惧往往在疲乏之上。熄灯之后,当舒弛的鼾声像波浪在四面回荡,她就像一只搁浅的船,无论如何也触不到拍打上岸的美梦。不知如何吞没萧萧长夜,亦不知如何被深夜吞没。突兀地睁开眼睛凝视虚空,黑暗几乎化作固体挤压她的脑海,头痛难忍,又担心明天上课精力不支,更加懊恼难安。

2

光阴匆促,那几首歌和MP3一同沉寂在衣柜角落。

一个酷热的下午,南恩在响铃后没能醒来。下铺的倪娜顶着烈日找来医生。南恩醒转时脸颊苍白,目光涣散。倪娜跪在床边,汗津津的掌心握住她的手指,只感到一阵阵钻心的凉。医生向班主任交代:“应该是太累了。不过建议去医院拍个CT,不知道她的头部有没有病史。”“没有。”南恩虚弱地解释,“我就是太困了,没吃午饭就回来睡了。”医生点点头露出“难怪”的神情。倪娜打开橱子把屯粮用衣服兜出来。早就倒好的热水在阶梯上冒着热气。

高大魁梧的班主任是倪娜的东北老乡,走之前器重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3

南恩的沉睡像山林间的湖泊,不起波澜。偶尔南来的风掠过发丝,呼吸才泛起涟漪。

窗前绯色的霞光流转,倪娜扶南恩坐起来,不锈钢餐盒打开时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一半炒豆角,一半米饭。熟悉的浓重的咸味,熟悉的硬硬的饭粒。

“吃完饭就别睡了,不然晚上该失眠了。”

南恩挖了一勺米饭送进嘴里,突然一阵酸涩。

“就算不睡,我一样会失眠的。”

失眠时断时续,严重的时候,南恩的左腿会不自觉地僵硬,痉挛,像与大脑强行切断了联系。她害怕,就轻手轻脚地爬下来,把腿撑在洗漱台上,握紧拳头用力砸下去。直到痛觉一点一点恢复明显。她蹲下来抱紧自己,瘦小的脸颊贴在膝盖上,充满感激。那时早已月上中天,浮光不动声色地拉长蜷缩的人影。

最亲近的人只道她调皮可爱,不知她被孤独啃食成碎片的夜晚。

她的眼睛红得越来越厉害,倪娜用纸巾为她抹掉眼泪,要多么温柔,才能让擦干眼泪,不变成一件委屈的事。

倪娜在橱子里找毛巾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白色U盘。不,是MP3。

“你有没有试过听歌,舒缓催眠的那种。”话音未落,已为她插好耳机。

有一首日文歌,前奏很长,很和缓,然后奏鸣增强,就像深吸一口气对心爱之人告白的感觉。

夜色像轻柔的旋律围拢过来。

将要入睡时,那歌声仿佛穿越梦境直抵骨骼。

拔出耳机,南恩恍恍堕入沉睡,无比安稳,没有任何惊扰。

她只听懂一句。

“现在喜欢你,非常喜欢你,相比之下,不如喜欢你吧。”

4

尽管清晨起床左耳有点痛,但是望望清蓝的一角天空,南恩心里出奇平静,甚至飘起一朵蓬蓬的云。她知道自己睡得很好:“这下可不允许在课上偷懒了哟。”

昨天忘记按下暂停键,耳机里温柔的声音还在唱。南恩眨眨眼睛,果断把MP3藏进书包内袋:“这是我的药,随身带着。”

语文罚写一百遍的时候,餐厅里排队打饭的时候,原本百无聊赖的时光,悉数被温柔的歌声占据。有时,几位课代表看到南恩充满节奏感地下笔如飞,会调侃:“南恩同学,注意控制你的躯体,班主任还有5分钟到达战场。”南恩对此毫不担心,倪娜负责在老师走过时,完美扯落她的耳机。

二轮复习接近尾声,班主任常在课上说些没有针对性的话,美其名曰放松心理,可南恩只感到反效果——像菜汤表面多余的浮油,无用,甚至恶心。

每当讲话开始,倪娜转向黑板正襟危坐,并恰到好处写写记记。在倪娜的遮挡下,南恩在纸上不停戳动笔尖,留下一团团扩大的污迹。不敢抬头看向漂浮在空中的云,那碧空之上的牧者,随风化形,须臾消散,煽动起对自由极度的渴慕,难以平复。

倪娜突然转过身来,在桌下塞给她一只耳机。

"Why can't I see? Why can't I see?

All the colors that you see?

Please, Can I be,Please, Can I be

Colorful and free?"

那位唱见叫佑可猫,倪娜和南恩已经对他的曲目了如指掌。这首是《ECHO》,前奏仿佛在乌云密布下走钢丝,压抑之后用假音挣扎,挣扎不成用爆破音发泄。南恩听得很过瘾,偏头瞅瞅倪娜的笔记记了什么,一行大字:“你的躁郁,他都帮你唱出来了。安心吧。”

5

文综考试越来越多,全校师生盼望三年的晚自习停电,最终以在灯火通明的食堂里做卷子告终。收卷后,距离放学还有20分钟。倪娜拉着南恩奔向操场。两个人长长的马尾辫激烈地甩动,像大海深处逃窜的鱼群。南恩不禁微笑,在倪娜身边的自己,永远是自由的。

两个"大"字躺在草皮上。暗蓝的天幕里浮动着黑色的流云,时不时晕染了月,头顶有三颗明亮的星。倪娜讲:“又没做完,每次做不完试卷,我都想回寝室躺在床上听歌,音乐一响,什么都可以忘掉,虽然是暂时的。”她也想像南恩随身携带MP3,可是终究不可以。“你累吗?”南恩问,“如果你卸掉包袱,除了六个老师,其他同学应该都挺喜闻乐见的。”倪娜捂着脸笑了。心神相近,所以形影不离。倪娜渴望的顽皮与不羁,南恩都有。

倪娜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人生负责,南恩想,她有选择的自由,即使选择了看起来很辛苦的方式,也是她的自由。南恩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七位多年的好朋友在一起聚餐,有人提出玩一个游戏——分享餐桌上手机所收到的每一通电话、每一条简讯,随着隐私的暴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分崩离析。

南恩只想好好守着眼前人,倪娜的过去和背景,她要她在情愿的时辰,细水长流地说给自己听。现在,只要她笑了,生活就还能继续。

6

平淡无奇的下午,晴光明媚,南恩倚在门口,等倪娜下楼跑操。“别等她啦。”体委挠挠头走过来,“她……拉肚子。”南恩噗嗤笑出声,对厕所大喊一声“倪娜,再见!”。她不知道,这声戏谑的“再见”,依然晚了点。

回来时,倪娜的桌子已经空了。

同学们猜测可能是换位了,但是教室里并没有多出任何一张桌子。

厕所没人,南恩跑去找体委,体委说是倪娜亲自向他请的假。

这节恰好是班主任的课,上课之前,他解释,倪娜因为户口在黑龙江,高考前要去东北上学适应环境,东北的分数线低,我们应该祝贺她。

教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怎么就这么走了,也不正式告别一下,分数线低好,该办个欢送会呀。桌洞里,南恩把耳机线缠到手指上,茫然地,一圈又一圈。

一个人走后,其他人该上课上课,该谈笑谈笑,该吃饭吃饭。黄昏的空气吸满尘埃,南恩独自坐在窗台,俯瞰过道上结伴的人流。倪娜不在,她像一颗水珠,从潮流中跳了出来。南恩理解,这种不辞而别,是看重她。倘若她亲自送倪娜离去,大概已经崩溃成泪人,而现在,她一滴眼泪流不下,胸腔里全是软绵绵提不上力的痛楚。南恩想立刻打电话告诉她:“照顾好自己,用最后的时间好好努力,加油进北大,我在晚上把猫大可封在耳朵里为我唱歌,每天可以睡得很熟。”告别是要有的,南恩想用最平常的口吻,才不算辜负她。

她听到耳机里的少年在唱《爱哭鬼》,像一场过云雨。

你也在哭吗,为了什么呢?

你知道吗,陪我穿越一个个冰冷日常的人,已经离开了。

突然,南恩觉得不对劲,MP3里,只剩下这一首歌。倪娜最后留给她的告别。

“我是胆小鬼。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我要变得更加更加坚强,变得可以守护你。我一定可以做到。所以,请再等等我。”

7

倪娜最终考上北大,南恩也去了理想的学校,佑可猫在认真又温柔地唱歌,一如既往的。

毕业之后,南恩的失眠再也没犯。某天夜里她循环《当风过境》,听尾音像夏夜的微风拂过耳畔,翻动那些每时每刻戴着耳机、轻狂又温暖的日子。

仿佛闻到鲜花和露水的气息,看到星辰,也感受到了光。

睁开眼已是零点多。又失眠了吗?

为什么像,做了一个梦?

迷蒙之中,南恩第一次渴望把脑海中的梦幻记录下来,为那个歌声,为那位友人,为那些无言的陪伴,救她于低迷。

你可能感兴趣的:(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