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将台上,大雨倾盆,像是被血洗过一样,长街上流淌着红色的血水,不再如几日前那般热闹。
因为大家都知道点将阁的江姓长者下了死命令,无关人等不得进入点将台方圆十丈范围,违者,杀无赦。
十丈之外的酒馆里,坐满了来看热闹的江湖人。行走江湖的人大多是没什么故事的,听着别人的传奇,便不自觉把自己代入了里面,热血沸腾之余也能生出一丝此生无悔入江湖的感慨。所以大家都爱听故事。
讲故事的人是个破烂道士。脏兮兮的道袍配着脏兮兮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发着特别的神采。他侧着身坐着,一面对着酒馆众人,一面对着点将台,隔着十丈远,说起现场来却头头是道,仿佛是自己身在台上一般,所以大家都喜欢听他讲话,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杜撰的成分在里面。
“你们可知道那四百五十一人在点将台上拼杀了三天三夜,到此时此刻是个什么状况?”
他的声音很有力量,不知用了什么奇怪的戏法,全场的人竟然听不出这声音的远近,好像这声音是绕梁发出来的一般。
“你说说,打群架谁没见过?就算是四百多人打架,也用不了三天三夜这么久的。大家说是不是啊?”托话的是个年方八岁的小道童,一双大眼睛贼溜溜的转,可是讨人喜欢。
破道士接着说道,“诸位当真以为这争春大典就是乡间械斗一般的打群架,最后找三个最能打的么?那这位江月白江老板怕是要冤枉死了。“
小道童接着问,“那不然呢?”
破道士清了清喉咙得意道:
”十人取三,可凭勇武,百中取三,合纵连横。任他武功再高,也非百人敌。这四百多人,与谁结盟,与谁敌对,先分化哪个高手,分化之后再如何为战,结盟之后如何合作,如何勾心斗角,联盟分裂之后如何再行组织,判断谁可以相信,决定谁可以背叛,都大有文章可做。是以三天三夜,打了又停,停了又打,有人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死在了背后的一刀偷袭之下,有人机关算尽太聪明,武功不够也笑不到最后。最后剩下的,必定是城府极深而又身负绝技的罕见高手,只有这样的高手,江月白才看得上眼,也只有这样的高手才配做他的棋子。”
小道童问道,“那你说说现在台上还剩几个人呀?”
“本来的第三人一路仗着身负绝学,随意托大,漏了底,才被人暗算。不过他能与偷袭他的人同归于尽,也算的上是个好手,多好的苗子啊,要是肯耐得住寂寞混上十年,也能成为一代高手,真是可惜。”
英雄快意,仗剑天涯在金庸古龙的江湖里也许行得通,但是在点将台上,心思武功缺了一分都是活不下去的。
小道童接着问,“那就是说现在还剩下两个人咯?这两个人又是什么情况?”
穷道士抚了抚自己尚未花白的胡子,“现在场上只剩下两个少年,一个叫崔五,本是汉中不入流的杀手,另一个叫花二,他的来历嘛,还没人说得清楚。要说那青龙崔五,一套降龙掌法大开大合,无坚不摧,三天来杀敌六十有余,端的是刚猛天下第一。再说那花二,走的却是凌波微步,悄躲闪避的路子,一套身法奇异至极。每每刀兵相见,情势危急,他总是将将避过,是以能三日不出一招,不伤一人。”
小道童一听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这些个小说中的字眼,一时也来了兴趣,连着问:“那你说降龙十八掌对上凌波微步,谁能技高一筹?”
穷道士带着笑着声接着说道:“ 叫你莫把小说当真,还不听。其实这两个娃娃,藏着可深呢!
就拿那崔五来说,旁人只以为他的降龙掌法刚猛无匹,内力雄厚,可试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算天赋过人,其内力也断不如书中萧峰的境界,又如何使得出这一模一样的降龙十八掌?若是真正的高手,便能从他出掌的内力运转看出,他其实是以袖中暗藏的刀风带出掌风,才有如此浑厚的掌力。掌法凶猛,刀法锐利,两相交替配合,变化无穷,他真正的手段怕是江老板遇上也要吃苦头。
再说那花二,看上去以为他悄躲闪避靠的是凌波微步一般的高超轻功,其实是更为高深的内功心法。这功法能让气息内敛,坐忘无形,藏匿在万物众生之中,像鬼魅一般抹消自己的存在。到现在为止还能不漏一招,实力也是深不可测。这二人相对,胜负之数,还真尤为可知。”
、
点将台上
大雨已经下了一整夜。天边还没有泛白的迹象,万家灯灭,一片漆黑,只有一曲琵琶点将令随着雨声在夜幕里飘散。如果有修为能达望气的高手,便可以数丈之外通过雨声与真气的细微变化知道场上的动静。
江月白就是这样的高手,闭眼端坐在楼上,细细地观察这场上的风吹草动,不知什么时候,眉头紧锁。
点将台上一侧的雨势好像比另一侧的大上几分。那是崔五的内力激荡,每次心跳便激发一次真气,将周身雨滴震飞到两寸之外。他周身的内力经络还有全身的感官都被激发起来死死紧跟着对手,他周身的真气已经激发的恰到好处,杀机在雨中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当杀机最胜的时候,就是他真气激发到极致的时候,就是他睁眼的时候,那就是决定胜负生死的时候。
花二是明白这一点的,一套鬼影行心法使出,连大雨都探知不到他的身形气息。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崔五就已经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就算江月白也只望到崔五一个人对着大雨试探着出招。可是现在距离黎明不过一时三刻,天边第一缕阳光斜照过来的时候,不管是江月白还是自己眼前的对手都能在瞬间察觉到自己。那个时候自己还有胜算吗?他不知道,但是起码现在他还不想出手,他在等一个机会。
此人是一值得一战的对手!崔五扪心自问,直到今天自己才遇上一个这样的对手,也许终其一生自己也只能遇上一个这样的对手。
本来这是很愉快的事情,朋友易得,对手难寻。对你好的人世上可能有很多,但是与你旗鼓相当,能彼此代入猜中对方心中所想的对手却是很少的。所以真正的高手一般是很孤独的。多少绝世高手终其一生只求有能与自己像这般对弈搏杀,一代传奇剑魔独孤求败,一生所求只为一败。可是江月白容得下这份愉快么?
雨恰如其分地又下大了一点,恰好可以盖住低语的声音。
“我认输,没必要再继续比下去了。”黑夜中凭空飘来这样一句话,又在五丈外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五突然楞住了,勉强维持住真气的流转,好像吃了一记晴空霹雳一样。
居然还有未言胜先认输的剑客?别的不说,在点将台上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就算做了榜眼,又如何成名?
要承认自己技不如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反正自己是做不到的,自己就算是死在别人的剑下,都决计不会亲口认输的。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现在你决伤不了我分毫,我亦不愿对你出手,但天亮时我对你却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我认输。” 雨里面又传来十分平静的一句话。
“可是你真的能认输么?” 崔五盯着眼前一片漆黑的雨夜,一字一句的问。
良久,对面才飘来两个字,“不能。”
确实是不能认输的。争春大典,十年一遇。江月白耗费如此精力搞出来的争春大典可不是为了看笑话的。他要的是配的上自己的棋子,他还要摸透棋子们最后的底牌,将他们的武功路数弱点一一记在心里,这样棋子就永远没有反客为主的机会。像这样一招未放就结束大典的闹剧,江月白是决不能接受的。
再说,崔五也是决不能接受这样的胜利的。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无论怎样都要来的堂堂正正,这样糊涂的胜利,他绝不接受。
但是他却很高兴对方能跟他有如此的默契,真希望能结交一个这样的知己。只要自己能活下来,对方也能活下来的话。
花二也是这样想着,此人确实是个跟自己有默契的对手。可惜了,天马上就要泛白了。
东方既白,胜负生死之时。
天地间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那一刻,好像风停了,雨歇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酝酿到极点的杀气。
崔五在看到对手身形的那一刻便全力使出轻功冲了上去,双手击出,一招见龙在田霸道无匹,震得雨幕向前漂移数丈。趁掌力未竭,他右脚向踏出,左手呼地一掌,这一掌是降龙掌法的履霜冰至,一招之中掌力刚柔并济,与见龙在田的霸道掌风相映生辉。大雨中一道无形的大网展开来。风雨交加,破风声里似有龙吟。
他一面在全场布下自己的掌力,一面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集中在对手身上,他知道对手的身法诡异的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自己对对手的武功路数一无所知,只能先发制人,逼得对方出手。
一柄绝影刀已经紧握在手中,只要对方出手,这藏在掌力后锋利之刃就能取他要害。
花二的身法确实诡异,在全场遍布的掌力之间左游又滑,犹如无人过境,上一刻还要将将被掌风包围,下一刻便鬼魅似的又游移到了崔五视线之外,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剑。剑一在手,周身气场刹那间一震,他此刻就像是一柄被埋在江中多年的古剑,,藏匿在世间不知多少年,而如今,出鞘了!
居然是袖中剑!
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人同样与崔五一样将兵器用作此法!
崔五来不及惊讶,绝影刀已经龙飞凤舞的劈出,乱刀之中一击云横秦岭直取中门,一道青光,雨点被刀风卷起,竟然也带了真气。刀风未至,这无数雨点组成的剑雨杀阵已经先一步袭来。
花二的身法向下一闪,竟然又从刀风与剑雨的空隙将将避开了这一招。
但是崔五这一招却是佯攻。一掌震惊百里向后凭空击出,足下一点,二人的距离已经不足一丈。
一丈之内,绝影刀避无可避。
刀风顺势自左一路斜劈过来,风呼啸雨飘摇,一丈内的风雨都被真气击的粉碎。青光纵横。
花二右手一抬,迎着绝影的剑气,袖中剑击出。
这一剑却是没带剑气的无风剑,舍弃所有激发内力的手段,以全部的真气精力换来后发先至的速度与力量,刺破了他降龙掌法的气势,径直刺中了绝影刀的刀身。
“铛”的一声,绝影的刀风被这一刺向下偏了三分,他身子一弓,借力居然自半空跃起,又避开了这千钧一发的杀机。
天已经微亮。这意味着凭着花忘郁现在鬼影行的道行,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崔五的感官了。
生死之时,就要到了。
对很多高手来说,一瞬的时间是很长的。长到可以回忆起很多事情,演绎很多悲欢离合。
跃在半空中,整条长街尽收眼底,花忘郁这才看清有许多卖绣花的小贩,此时万籁俱寂,忽然心里冒出一个声音,“不知英姑娘现在在做什么?”
鬼影行的内力刹那间自行消解,顿时他浑身已经冷的彻骨、
强敌当前,生死之时,自己居然这个时候走神了!
现在全场遍布绝影的剑气,自己在半空中再没有后路,唯有奋力一击。
一道青光划破了半空中的风,全场遍布的掌风被引着一齐向上,只见崔五长刀突入,夹杂风雷声,紧闭的双眼就像猎鹰发现猎物一样猛地睁开。霎时间,风云为之一变,龙吟冲霄,回风流雪。
袖中剑迎着刀风正面出击,电光火石之间,一剑刺去竟好像有四个方向,眼花缭乱,好似落英缤纷。
“铛”
雨依然潇潇下,点将台回归维持了一夜的死寂。
绝影刀已经架在花忘郁颈上,袖中剑还在崔五额前一寸。
第二百四一招下,回风流雪胜暴雨梨花,崔五夺魁。
两个人毫无表情地对视,良久。
江月白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回了宅邸。
“我输了”花二慢慢的说出这三个字,径直走下台去。只剩崔五一人独立雨中,怔怔的出神。
“其实是崔五输了。” 酒馆里此时也安静的出奇,大家都在等着疯道士解说着最后的生死一战。
“你又胡说,我都听见了,明明江老板都钦点崔五夺魁了。”小道童不服道。
“且不说入夜之后花二根本没有对崔五出手,就说刚刚那决定胜负的回风流雪对战落英缤纷,花二的剑法自空中施展,一瞬间有四种不同的变化,崔五的流雪靠着虚招挡开前两下,回风又避开了第三下变化,可是第四下他却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
“可要是崔五下了杀手,第四下还未使出,用剑的人就先死了呢?”小道童接着问道。
“这就是这花二剑法有意思的地方,落英剑每一招都是先行负力,刺出之后再根据情况变化改变剑势,也就是说,就算那一下绝影刀用一招回风封了他的咽喉,花二的袖中剑也会脱手不改方向地向着崔五的心口刺去。”
“所以其实他们最后那一下是平手,但是因为花二一直没有真正出手,所以算来他还是胜了一筹么?”
“哎呀哎呀,这江老板钦点的魁首,老道士的说辞要是出了偏差,可是要负责任的。”
从此两个默默无闻的少年,成了传奇。
无数人的命运也将被传奇改写。
或者说,他们的命运已经在被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