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流浪记(日语标题《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裸呈
四月×日
今天由针织品店的安先生引路,到头领处送酒。
在道玄坂(地名)酱菜店的路口,钻过土木承包的广告牌,打开虽不是很漂亮,但是擦拭得很干净的格子门,总是在白天给我们分配地方的老爷爷,在火炉旁啜饮着茶。
“听说今晚开始开夜店,白天也开晚上也开,现在要盖银行啦。”
老爷爷高声笑着带着好人的气息,收下了我拿去的一升酒。
这里是举目无亲没有半个认识的人的东京。耻辱也好狗屎也好管他呢。是从最好的到最糟糕的都汇聚着的东京。我身无一物,那么横下心就干活吧。我想起曾经很是辛苦的糕点工厂的事情,心情就晴朗了开来。
夜。
我在卖钢笔的女人和,写着无法查证的门牌的老爷爷之间,“开”了自己的店。
在从荞麦店借来的木板套窗上,我摆上针织的短衬裤,放下“二十钱均价”的牌子,就迎着卖钢笔的电灯的亮光,读兰德之死。
大大地吸口气已是春天了。这风里,夹杂着遥远遥远的回忆。
是柏油路上的灯。是人的洪水。
在陶瓷店前面,有贫困潦倒的大学生,在卖计算机。
“诸位!几万几千几百,加几千几百几十等于几?大家连这都不知道吗,竟有这么多笨蛋聚集在这里。”
采取强横的态度,这也是个有意思的经营方式。
一个优雅的夫人,拧过贰拾个短衬裤后,只买了一条就走了。
母亲带着盒饭过来。
一暖和,奇异地肮脏的地方就特别显眼,母亲的和服也,起了毛边。一定要给她买一包棉花。
“我替你一会儿,你先吃饭吧。”
泡菜加上煮圆筒鱼糕,装在陶瓷的重叠着的钵里。背对着柏油路吃着饭,听到卖钢笔的姐姐喊,
“这可不是到处都买得到的商品呢。拿在手上看看吧。”
我的眼里忽地有咸咸的泪落下。
母亲可能是欢喜目前能够喘口气的安逸状态,小声哼着极具年代感的老曲儿。
田田田在田里......
只要去了九州的父亲从此好起来,母亲的心情就会一直跟现在一样轻松自在吧。
四月×日
就像流水一样,有姑娘们围着薄薄的披肩走在大街上。我也好想拥有一方啊。服饰用品店里四月的橱窗装饰是,金色银色和樱花。
扩散在空中的樱花枝头
被隐约的血色侵染
喏从树梢上有缥色的丝线垂下
开始热情地抓阄儿
因为吃不到闯入通俗喜剧中
即使是有裸着身体跳舞的舞姬
那也不是樱花的罪过
一根筋的感情
两根筋的情义
寄托在浪漫地开放在蓝天上的樱花上
一切生物
所有女人的
裸呈的唇
滑溜溜地被奇异的丝线拉走。
不是花儿想开
是强权者让花儿开
贫穷的女子们
一到夜里
像扔果实一样将唇
抛向了天空
给蓝天上了色的桃红色樱花
是这样可怜的女人的
迫不得已的亲吻啊
是扭向一边的
唇的痕迹。
想到要存买披肩的钱,许是觉得遥不可及,故去看看有没有减价的活动。电影正在上映铁路的白色蔷薇。
因中途下起雨来,从活动中冲出来回去店里。
母亲正在卷席子。
跟往常一样,两个人背着行李,去到车站时,赏樱花拿着金鱼的大小姐们,绅士们,挤满了夜间的车站,像藻类一样弯曲着。
二人拨开人群挤上电车。
倾盆大雨。活该。再大点再大点。花都谢了才好。将脸颊凑到黑暗的窗上看外边时,看到母亲垂头丧气地像小孩子一样,摇晃着的身影映在其中。
就连在电车里刁难也不曾停歇。
九州还是音信全无。
四月×日
因为遭遇大雨,母亲得了风寒我一个人去开店。
书店里新书的味道冲鼻好想买啊。
泥泞道路很难走,道玄坂是一条会把标记冲走的柏油路。如休息一日,连着下雨时最为头疼,故只能硬着头皮去开店。
黏糊糊地沁了色的街道上,只有我和卖橡胶鞋子的。
女人们看着我的脸嘻嘻地笑着走过。是胭脂涂得太多了吗,还是头发很奇怪,我向女人们瞪了回去。
没有像女人一样没有同情心的了。
明明是暖融融的天气路却不好走。中午开始旁边有个卖假发的开了张。抱怨澡堂的价格涨了两钱。
中午吃了两碗乌冬——十六钱是也——
一个学生,买了五条。今天早点收摊去芝区(东京市旧区名)进货去吧。
回家时买了点鲷鱼形豆沙馅点心。
“说是安先生刚刚,被电车撞了,很危险....。”
一回家,母亲在床头叫着。
我背着行李呆立当场。
说是下午,安先生家里人来通知的母亲翻找着写着医院名称的纸。
去在夜芝(地名)的安先生的家。
年轻的太太,哭肿了眼,从医院回来了。
拿回少许已经做好的东西放下钱就回来了。
这尘世,竟是如此的充满了裂痕。想起到昨日,还精力充沛地踩着缝纫机踏板的安夫妇。都说春天到了,都说梅花开了啊,我倚靠在电车的车窗上,一直一直看着赤坂的壕沟上的灯。
四月×日
父亲有长信来。
说是因为连日阴雨,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说是在花罐里存着十四日元的钱,要母亲全都汇过去。明天就是明天。
安先生死后,那简易的短衬裤也断了供应。
已是精疲力尽的我们,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觉得棘手了。
“死了更好。”
将十三日元寄往九州。
“我们有三张席就够了吧,六张席的屋子租给谁好不好。”
出租房间,出租房间,出租房间,我很高兴的,像孩子一样乱写一通,去鸣子坂(地名)张贴去了。
睡着也好醒着也好,总之是卡在不如死掉算了的事情上,狗屎!偶尔也是想买大米买他个五升的。母亲说要在附近找拆洗的工作,我也是满眼只看到女仆和艺伎的广告。
坐在廊子上,晒太阳,从黑土地上,有朦胧的蒸汽冒出来。
五月了,是我出生的五月。在变形的玻璃窗上贴着碎布的母亲,好似忽地想起了什么说。
“明年你的运势应该很好啊,今年你也好,你父亲也好到处碰壁......。”
从明天起,这到处碰壁是要发展到什么地步啊!什么运势不运势的管他呢,接下来接下来都只是厄运的接力。
腹带,也好想买一条。
五月×日
出租的房间因为太脏,还没有人来。
母亲说是蔬菜店赊的就买了大颗的卷心菜回来。看着卷心菜,好想一口咬住软和的冒着蒸汽的炸猪排啊。
在空落落的房间里,躺着看天花板,想着像老鼠一样,变得小小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吃个够大概是件愉快的事情吧。
在晚上的澡堂里,母亲说是听来的,问我当临时女工如何?也许很不错也说不定吧。可是我天生就是个比较粗野的性子。在大财主的家规中点头哈腰是比切腹还要痛苦的事情。可是,看到母亲凄凉的脸,眼泪啪嗒啪嗒地溢了出来。
现在不是即使饿了,只要摇头说没饿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是从明天起,不,是现在起就会一直饥饿下去的我们。
啊啊那十三日元有没有邮到啊,开始讨厌东京。父亲的手头能早日宽裕起来就好了。九州也不错啊四国也不错啊。
夜已深,看着母亲尝试着用铅笔给父亲写信,偶尔也会想不管是谁来买我的身体吧。
五月×日
早上起来木屐已经被洗好了。
可爱的母亲!
去了大久保百人町的一个叫百合之家的临时女工会。
有个中年女人在二人小店的房间里做着缝补。
因为人手不足,那里的主人,将传票一样的东西和地图赛给我。
目的地,说是药科学生的助手。
走在路上的时候,是最愉快的。披着五月的尘埃,过了新宿的陆桥,坐上市营电车,看大街上的风景,真真地像是举起了天下太平的大旗。看着这条大街,感觉没有任何事件发生。只吊垂着我想买的东西。
我歪着裂桃式顶髻,照着电车的玻璃窗整理了一下。
在本村町下车,在已成了宅邸院落的甬道深处找到了那个房子。
“主人在家吗?”
是个好大的房子啊,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这么个大家子的助手......,几次想回去算了,不过还是呆愣愣地站在了那里。
“你是临时女工!临时工会明明打电话来说X点已经出发了,可是因为太迟,少爷在发脾气呢。”
我被带进去的是,一间西样式会客厅。
墙壁上,张贴着像是米勒的晚钟的卷头画似的东西。是个无聊的房间。凳子已到了分辨不出本来的面目的程度胖墩墩的。
“让你久等了。”
据说是这个男人的父亲在日本桥经营一家药店什么的,我的工作是整理药的货样,是个简单容易的工作。
“但是改天,我这里的工作忙起来,会有一些誊写的工作,而且一周左右后,去三浦三崎去做研究你可以去吗?”
这个男人大概二十四五岁吧,因我不太猜得透年轻男人的年纪,所以只一直看这个个子高高的人的脸。
“干脆把临时女工的工作辞掉,每天来好不好。”
我也,觉得所谓临时女工,感觉是那么的像一件物品,想想这个主意不错,就以一个月三十五日元的价钱,答应了下来。
红茶和,西式点心让我回忆起像是礼拜天去了教会一样的少女的时日。
“你几岁?”
“我二十一。”
“童装肩上的褶还是放下来的好。”
我的脸腾地红了。
要是每个月都有三十五日元就好了。可是这个暂时还是无法相信的。
母亲手里拿着说是祖母病危的电报。于我于母亲都是非常缘浅的祖母,可是是继父唯一的母亲,而且在乡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绦带工厂工作的祖母,说是病危了。无论如何都要去。给九州的父亲,四五日前刚刚寄过钱,如今天要走再去借钱还真是自觉脸皮厚。
我和母亲一起,四月份的房租还欠着呢,这下又要去家主那里了。
借了十日元回来。想着还钱的时候多带点利息吧。
把剩下的饭装进饭盒里,打包了行李。
一个人出门的夜间火车是孤寂的。加上上了年纪,真不想让母亲穿着起了毛边的装束到父亲跟前去,可因两人均是穷途末路,故只能沉默着让她坐上火车了。
给她买了去冈山的票。
在微亮的灯光下,去下关的特快列车吸引了很多送行的人。
“四五日内,预支一下,然后,寄给你。打起精神去吧。若是无精打采的可是很傻的哦。”
母亲嗤嗤的流着泪。
“真傻,火车费,无论如何都会寄过去的。安心去照顾祖母吧。”
火车一开走,故作轻松让我悲痛难过,天旋地转地几近眩晕。放弃省线出了东京站。
长时间没有涂面霜,脸,火辣辣的。眼泪一个劲儿地躺下来。
信奉者啊来者的身份......
远处救世军的乐队声传来。什么是信仰呢。因为无法相信自己,所以不管你是耶稣,还是释迦,贫穷的人没有信仰的从容,所谓宗教是什么。就因为是不愁吃喝的人,大街上才会有小吹奏乐队。
信奉者啊来......。还有乖巧的春天的歌。
干脆,在银座附近的美丽的大街上,吐尽粉碎了的苦水,被XX汽车撞了算了。
可爱的母亲,现在您在户塚,藤泽附近,在三等车厢的一隅想着什么,正在路过哪里呢......。
三十五日元能够持续就好了。
在壕沟处,帝国剧院的灯闪闪发亮。我幻想着火车开走的线路。一切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是天下太平吗——。
——裸呈 完——
——敬请期待 回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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