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


我是一只妖精,刚开灵的那种。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叫做妖精,只是经常有叫做人的生物在我的老树下指着我说妖精。

表情愤愤。

我实在想不通我哪里得罪了那些危险的生灵,所以我很怕他们,有人来我就会躲在那根附在我的老树上的藤的后面。

青藤如瀑。

对了,我的老树也是个妖精,藤也是。

只是他们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两个闷葫芦。

闷葫芦这个词也是跟着那些危险生灵学的。

老树就在村头,常常有人打这里经过,扛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走过小桥,去到河那头。

一呆就是一天。

也常常有人从这里离别,有风尘仆仆模样憔悴的旅人走这里经过,有孩子在这里嬉戏。

所以我的老树是个还算热闹的地方,只是我还是很怕这些生灵。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天空干净透明的可以看到天地交界的那处云墓。

有个书生打扮的外乡人路过老树,我躲在藤后好奇的打量他,他好像有所感,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他居然可以看到我,这是我的第一反应,这太不可思议了。有老树在,有老藤在,他居然可以看到我。

他好像看懂了我的不安与惊讶,背着他的书篓走到近处抚了抚老树粗糙的树干。

然后他就住了下来,就在老树下,小村口。

很快他就与村里人都熟悉起来,村人对书生很尊重,这或许是因为他无物不知的缘故。

他真的很博学,每日都在老树下看书,与我聊天,就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刚开始我还是很怕他,蹲在藤后一动不动,后来我渐渐的走出了青藤,站在老树的枝干上看他,听他说外面的事。再后来,我就站在他肩上,看他,听他说外面的事。

“世界很大。”他说,“有很多事,很多人,很多地方,一经离别,就是一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日头有些西斜了,他说的这句话我没有听懂,但当远祖的余晖洒在他脸上,莫名的,我看出了些憔悴。

“但世界也很小,小到会只有你一人。”他歪头看向站在他肩上歪头看他的我,微微一笑。

这句话我听懂了,不过我的世界要大些,我还有老树,还有青藤,现在多了个他。

可是很快他就从我的世界里离开了。

那是个暮暑的黄昏,他背着行囊,不知从哪里牵来了匹瘦马,向我告别。

我想与他一起走,想随他去看一看天边的云的墓地,可他拒绝了我,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向远方走去,远祖西落洒下的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的歌声远远传来,不知怎么的,我有种直觉。

可能我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书生走了很久了,大概有很多年了,我的直觉没有错,他确实没有回来。

有多久呢,大概就是一个小村子变成了一座小城的时间吧。

我不喜欢这样的离别,虽然这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离别。

小城已经将小河囊括了,所以老树已经不再是矗立在村口,只是老树依然是老树,依然参天,依然沉默。

青藤也是。

我独自蹲在青藤后,看着树下人来人往,光阴流转,渐渐就理解书生为什么说世界很大了。

可是他依然没有回来过。

有些东西一旦曾经拥有过,失去后就总归是不习惯的,心湖波澜一起,便多长的时间都抹不平。

比如说话。

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也很久没有人来同我说话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老树下就总有两个孩子来嬉戏。我这才反应过来,自从书生走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孩子在这里玩耍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这不妨碍我喜欢他们两个。

男孩虎头虎脑,很活泼,在老树上爬上爬下,每次男孩爬树远眺时,女孩就总是安静的站在树下,一双大眼睛眯成一对月牙儿,也不言语、吵闹,就这样看着,笑着。

他们几乎每日都来,可我没有让他们发现我,虽然我喜欢他们,但我不想再离别了。

书生走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只要不与人接触,就不会有离别。

我对此深信不疑。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两个孩子不再是孩子了,男孩像是读了书,那一身长衫像极了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女孩亦是出落的更加明媚,笑起来依旧有两个弯弯的月牙儿挂在玉盘一样的脸上。

那是一天清晨,他们站在树下,不远是小河的渡口,那个渡口驶向远方。

他们离别了。

男孩笑着对女孩说等我考取钱了功名,就回来娶你。

女孩依然是脸上挂着弯弯的月牙,说好。

说罢抬手掸去男孩肩头不知何时落上的桃花。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依然没有回来,女孩还是常常站在老树下,看着远方,脸上时常带着忧色。

后来女孩就不来了,我时不时将目光投注于女孩的家,那两个好看而明媚的月牙儿再没有挂在玉盘上。

那一日女孩登上了高楼,她身着一身艳红的衣裳,我知道那套衣服,叫嫁衣,书生和我说过,是女子出嫁时穿的。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孩已经从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老姑娘,她的同龄人甚至有的已经被孩子追着叫奶奶了。

可是她的郎还没有归。

她已等不下去了,或许那天清晨他肩头的桃花她还是没能掸去。

“这世上,诺言最是可笑。”我听到她在楼上这样说道,一对月牙儿又挂在了玉盘上,只是眉眼间全无笑意。

我在她一跃而下的时候扑棱着翅膀想要飞起,去救下她;想要去告诉她,她的郎君已经带着迎亲的队伍在路上了;想要去告诉她,她的郎君是如今的状元,是连中三元的不世天才,前途无量;想要去告诉她,再等等。

可我忘了我甚至还没有飞起过,书生没有教过我怎么飞。

所以我重重摔在地上,抬头看去,目光穿过重重楼宇,那里已绽开满地桃花色。

这是最决绝的离别。

我回到青藤后,头一次感觉到疲惫,那是沁到骨子里的疲惫。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跳下来,为什么她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他回来的那么晚,为什么我已经规避着离别,可离别依然不期而至。我问老树,老树依然沉默,或许他也没有答案罢,我问青藤,青藤不语,或许他也不知为何罢。

或许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回答我,毕竟他无所不知。

所以我决定去找他,我要好好问他,这些都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所以我振翅飞起,头一次离开我出生的地方,老树枝干上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好像在挽留我。

可是我一定要解惑,我会回来,在我得到答案后。

我也不知到底飞了多久,天涯的云墓我去过了,生生灭灭的云气里没有书生的身影;繁华的都城我去过了,烟火市井间没有书生的身影;惨烈的战场我去过了,硝烟血海中没有书生的身影。浩渺的海,崇壮的山,幽密的林,晦暗的泽,我在世间的每个角落飞过,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身影,他好像从不存在,世间没有他的痕迹。

哪怕一丝。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王朝更替,沧海桑田的时间,我渐渐的绝望了,渐渐的累了,世间百态,我看了所有,我想起了我的家,那里有我的老树,有我的青藤,所以我归去了。

老树依旧,青藤依旧,小河依旧,就连小桥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小城不见了,只有一片废墟,我拖着一身疲惫,还有那没有得到半分解答的问题,落回老树,老树的树叶发出沙沙声,似是在迎接我,我蹭了蹭老树粗糙的树干。

我回家了。

在熟悉的位置上向下看去,小河还是有了变化,河水改道,流过老树边,我看向无波的河面。

映入眼帘的不是一只乌鸦。

而是一张我寻找了无数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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