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音袅袅︱勒柴纪事

在没有煤气的年代,柴火是个好东西,柴不但是农民的燃料,更是农田的肥料。勒柴是每个农户重要的民生任务。

附近山头是我勒柴的首选之地,村子周围也有一些荔枝树、龙眼树,挨得近的是人民公园,当年公园的人工绿化面积很少,自然山头以及野生树占了绝大部分面积。我最熟知的有相思树、松树、桉树、竹、葡桃、山楂等等。我也上禾仓岭去,禾仓岭上的杉树、针松是极好的柴料,而且也可寻获一些野果子。

早晚两造的稻杆是农家的燃料,但稻杆并不好烧,烟浓灰多,煮一锅饭,灶上就灰扑扑的了,灶膛里的灰就得扒掉,然后堆到茅厕里去埋肥,竹叶也不好烧,但竹壳和竹杆就很好烧了。最好烧的柴是荔枝、龙眼、桉树、相思树、针松、杉树等的枝叶,这些树油脂高,燃烧旺盛,灰少,厨灶就相当干净了。

为了争夺好柴,我经常攀过村后的那堵围墙,带着竹箩和柴耙进入公园,可惜通常收获不大,因为公园毗邻城区,镇上的居民也喜欢上公园的山上勒柴。公园那并不广阔的山脊除了树,裸露的都是光溜溜的泥土地,以及一些无法作为燃料的草坡地,一把把柴耙,一拨拨人,山上还能存什么落叶呢?

有时在公园纪念碑后捣鼓了半天,也捣鼓不出一箩柴,必然是要受母亲的责备了,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但凡山上能烧的草,我都尽力掰扯下来了。

我曾在公园遇险两次,却始终没跟母亲及任何人提过,假若欠缺一丁点儿运气,我的人生或将完全改写,或将终生活在噩梦和泥潭中。因此,我在情感上很是纠结:妈妈,究竟我的安全有没有一箩柴火重要?

母亲总是认为我不够勤快,逮着一切闲时敦促我上山,以储备足够多的柴火。但我知道,但凡密林,充满危险,我早已风闻了密林里的“咸湿佬”事件了。

                    —1—

某日午饭后,母亲又差遣我了。于是,我和邻居小美翻过村后的围墙缺口,进入公园,上了砵盂山。

柴装得差不多了,我和小美转到纪念碑左侧,互相帮衬着提箩绳装柴叶,然后我们都看见了山道的斜坡那边来了个男人,男人鬼鬼祟祟地左探右看,形迹非常可疑。我望望四周,一片寂静,再没有其他人了。

男人的眼光落在我和小美身上,我心里一颤。那年我约摸十三岁,对于某些阴暗邪恶的事情,我已经从课外小说及别人的闲聊中,有所明了了。凭直觉,我觉得那男人不对劲,我对小美说,那个男人不像好人呢。小美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男人盯了我们一瞬间,步高步低地拨枝踏草向我们走来,并不停地左右顾盼,脚步越走越快,由远而近。

我说,糟糕了,我们要不要走?小美说,跑呀!她捡起了柴耙,我也捡起了柴耙,正要挑起竹箩下山,男人的反应更快,冲我俩奔过来!我大惊!男人边走边解裤扣,眼看要到跟前了!我和小美惊惶不已,大声喊着——救命啊!丢了竹箩,拼命往山下狂奔而去。

幸好对山形极是熟识,幸好山并不陡,地势是阶梯式的,我连跑带跳,顾不上荆棘乱石了,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和力量,跌倒了顺势一坐一滚,手脚并用,连滑带跑,连滚带爬,抱头鼠窜的,最终逃至山脚。小美跑得更快,比我先一步在山脚站定,喘着粗气。

我们回头,男人并没有追上来,他站在山上,裸露他的裆部,远远地对着我俩狂笑。我和小美又大呼一声——救命呀!又紧跑了一段路,撤至平坦的道上,站定,远远看见男人已然转身,往另一条山路而去,越走越远,直到消失。

我和小美惊魂稍定,站在原地观察了很久,确定男人并没有回头,我俩才慢慢往回走。我发现脚痛得厉害,裤腿上有划破的口子,膝盖也不知在哪摔的磕的,乌紫一片,渗洇着血丝,手肘和手掌也有多道划痕。

我与小美不敢隔得太远了,惊惊惶惶地一起捡回丢弃在山坳的柴耙,收拾竹箩,打道回府。

当然,箩没有装满,母亲很不满意。我辩解说,山上有咸湿佬。“哪来那么多咸湿佬,就你懒!”母亲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解释,我只好用沉默和倔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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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人民公园一隅,如今花团锦簇

                      —2—

另一次遇险也是午后,同样是母亲吆喝我上山的,那时我约摸挂十四岁吧。

我是极不情愿上山的。我说,山上哪有柴啊!母亲瞪着我,反复指责我懒、偷闲,诉说别人家的孩子如何能干听话等等。

我终是不敢违抗母亲,去找我的好搭档小美,没找到,也没找到别的伙伴,我只好独自用柴耙挑着箩,熟稔地翻过了村后的围墙缺口。

进入公园,一条小路蜿蜒通向砵盂山,左侧是低矮的草坡地,一览无遗。右边便是崩山,崩山篁竹密集,树木遮天,灌丛丰茂,山脚是一些极粗壮繁茂的相思树,树桠低挂,压在灌丛中。

踏上小路,我举步向前走,却莫名地不安,今天的崩山仿佛格外宁静可怖。山风猎猎,竹叶和相思树沙沙作响,我隐约听到一些轻微的窸窣之音,原本胆怯的我停住了脚步,静心聆听,对了,那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也不似狗儿猫儿在草丛腾耍的声音。

窸窣之声分外鬼祟,仿佛又靠近了些,又粗促了些,我不知哪来的直觉,预感危险正在逼近,我心扑扑猛跳,第一反应就是跑!

我一转身,飞快地往围墙缺口奔去,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瞟到不远处树桠遮掩下的灌木丛在大幅抖动,脚步声也正以疾驰的速度向我奔来,惊惧一下笼罩了我,我挑着竹箩趔趄着翻过了缺口,我觉得自己是拼尽了洪荒之力了,我狂奔着向村子逃去,越跑越快,干脆甩掉了竹箩和柴耙。

非常庆幸,我们村的大名人傻权,正在前方的菜地上锄草!我飞快地跑近傻权,在他旁边站住了,我喘着粗气,双腿发软,心猛烈地跳动着。我扭头往回看,一个脸露凶光形像猥琐的男人正站在缺口处。事隔多年,男人的容貌我已经淡忘,但我确定,他的模样与图书里描画的坏人形像完全一致!他一脚在里面,一脚踏在缺口上,恶狠狠地盯着我,那是一种阴鸷得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男人盯着我,又犹豫地看着傻权,我也盯着他,如此对峙了许久许久。

村民们都知道傻权是傻憨的,但那个男人未必知道。傻权背向着男人,傻权有腰圆膀阔的背影!男人站在缺口处犹豫着,搓手、握拳,另一只脚踩上了缺口又缩了回去,进退维谷,贪婪凶狠的眼神就如豺狼一般,想必他是在灌丛里潜伏了许久才等来我这个猎物的了。

男人是不敢过来的了,即使他的样子恨不得把我生吞了,但我不怕了,傻权如同一尊保护神!即使男人看穿了傻权,也没什么可怕的,村子近在眼前,在他追到我之前,我确定能逃进村里,并喊来村民。我料想男人在犹豫,是因为他在掂量着目前的形势,而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拣起小石块奋力朝男人扔过去,可惜有点远,石仔在半途落了下来,我朝着男人扮着鬼脸吐着唾沫,还不解气,又抓起一把石仔,再次嚣张地对男人进行挑衅,只要他敢追,我必然让村民们逮住他。

最终,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一些我听不到的话语,恨恨地离开了围墙。

后来我仔细地察看了这个缺口,很庆幸前人在此堆砌了坚实的泥阶,让我如此迅捷地脱离险地,虎口逃生。

此后,我再也不敢独自靠近崩山那片密林了,并以更倔强的方式对抗母亲一些荒唐的差遣。

莞音袅袅︱勒柴纪事_第2张图片
东莞人民公园东门,今非昔比。

                      —3—

禾仓岭上也有柴,但因为是乱葬岗,所以,我通常与姐姐或是邻家姐妹结伴上山。禾仓岭的坟茔虽然令人恐惧,但我总能在山上寻到一些乐子的,比如灌丛里总会寻到我最爱的蛇萢子和稔子。山坳的东、南面有大幅的菜地和甘蔗林,我家也有菜地在那一带,我的搭档小美是个刺头,总爱溜到别人家的蔗地里拗一条蔗,然后快速地折几段,埋到箩底里去,上面装上柴枝树叶作掩护,她也爱拔几株花生,或是挖几个番薯,总之就不会空手而回。而我就没有这样的出息了,傻巴巴地满山找寻蛇萢子。

周末或假日,我们会组队去黄旗山勒柴。黄旗群山连绵,有原始的植被,参天的大树和繁茂的灌木丛,只要去上半天,定然有不菲的收获。我们带上竹箩、绳索、稻草、水壶、柴耙,拉上木板车出发了。每次都能拖回满车的柴枝,储放在柴间、院角处和厨房,可以烧上一段时间了。

我们去得最远的要数将军帽山了。其实我对山头的认知并不明确。但姐姐极是识路的。后来,父母亲不再参与这些琐事了,我和姐姐以及邻居姐妹便相约前往。

去黄旗要找一个晴好的日子,天刚亮,我们就踏着露水出门了,姐姐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过了林场和火葬场,旗峰庙就近在眼前了。

旗峰庙虽近,却通常被人家捷足先登了,我们顺着公路往更远的山头去,只要在山脚下发现路边的树叶丰厚,派两个前哨到山坳视察一下,就可断定今天的收获好不好了,然后就将木板车合力拉进山坳的隐蔽处,开始勒柴了。

勒柴要眼明手快,要会抢地盘,发现了厚实的叶被,马上将竹箩放下,用柴耙将树叶一圈儿拢过来,那么,这堆柴就有主了,再去抢占其它地盘,圈得越快,收柴越多。

黄旗群山多是针松和按树,都是上等好柴,只是山里有极多毛色怪异的毛毛虫,有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以及那些与极易与树木混为一色的蜥蜴,因此,总要格外留心。

爬山本不易,下山亦更难。发现柴火会让我们忘记山路的崎岖,当竹箩装满堆高,却发现无法将竹箩挑下山了,只好把竹箩滚下山去,结果,山坡里、山坳上散着一条柴道,而竹箩里的柴叶却所剩无几了。我只得在下山时找着落脚点或攀着树干,用柴耙将散落的柴拢下山去,再行收集,再用稻草和树枝垫裹起来,用草绳捆扎,然后一捆捆地装上木板车。

勒柴是一场比赛,与邻居姐妹比谁的收获大,谁的柴质量高,谁收获更多的枯枝、断枝。

当木板车被堆砌得满满当当时,时近中午了,阳光毒辣,水壳的水喝光了,腹中饥渴,就该打道回府了。

返回到林场的时候,那里有个茶寮,我们大多会在茶寮歇歇脚,买碗菊花煮泡的甜茶犒劳一下自己,解解乏,稍坐一会,然后再赶下一程路。

进了村子,总会有邻里过来议论或赞许一下我们,我便自豪感满满的了。

回到家,卸柴,将柴火厚厚地铺置在屋外晒上半天,偶尔翻一翻,柴火就晒得更干爽了,傍晚时分再捆扎入仓,忙碌辛苦的一天就过完了。只要收获不错,母亲的脸上就会洋溢着笑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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