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起刀落,“当”的一声,男人手下的老母鸡当即身首异处。
男孩在男人身后看着这一幕,不明白为什么阿爸如此坚决的把家里唯一下蛋的老母鸡宰了。
“阿爸。”
男人没停下手里的活计,好似也没听见儿子的招呼,缄默着清理老母鸡的尸体。
“阿爸。”
“嗯?”男人回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应他,抑或只是手里的刀蹭到了手指。
“把花铃儿杀了是要给谁吃?家里以后就没鸡蛋吃了。”
男人似是在证明之前的回应只不过是稍稍走神一样,再不回答儿子的问题。
“李家汉子!快来瞧瞧吧!你家婆娘摔倒在村口了!”
被叫做李家汉子的男人赶紧放下女儿的课本,披上外套就冲出了门。还没到村头路口,就远远见到那边围了一群人,冲着人群的中心指指点点,他跑过去费力的分开人群,一晃眼就看见自己的婆娘正躺在路牙子上,眼看着已经是不省人事。
旁边有好事的大爷抢着说道:“哎呀,撞她的已经跑啦,这刚修了马路就碰上这事儿,可真是!”
原来是被车撞了,男人心里想道,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一下马路尽头的方向,他只是把自己的婆娘抱起来,颤巍巍地往村医院走去,他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年轻的小伙子了。
他想到自己的闺女今年要上高中了,学费还没有着落,农忙结束,儿子也要升初中,家里等着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更慢了,一步一步都将走入深渊似的,他的脑子里浑浑噩噩,不知该往哪儿走去。
“…哎哟”
他的怀里一怔,婆娘醒了,看见自己男人,什么话也不说,就只是喊疼,开始埋怨自己的命为何如此不好,嫁给一个不会赚钱的男人,好不容易熬到这岁数还被车给撞了,自己怎么作了上辈子的孽。
这都是他听了一辈子的话。
医生告诉他,没有大问题,只是需要休养,期间按时服药就好了。
他喜道:“这药咋卖的?”
“一疗程四百块,我看你婆娘这样子,吃个四疗程就差不多了。”
刚窜上眉梢的喜悦转眼间就消散无踪。
“我回家取钱去。”他低声对医生说,转头又说:“你在这儿待着吧。”这是对婆娘的嘱咐。
经过村头路口,还有些好事的村民没走,看见他从村医院出来,一溜窝都靠过来七嘴八舌的问。
“你家婆娘咋样啦?没出啥大事吧?”
“咱要不去前面村看看?没准儿还能逮住那个撞她的人!”
“你要有啥困难跟咱说啊!咱哥俩是兄弟!你可别拿俺当外人!”
…………
他全都不应,他本就是个沉默的人。
他看着那个自说大话的陈根,心念动了动,“他和我自小一起玩着长大,说不定可以问他借点钱”,他如此想道。
陈根还在拍着胸脯,男人润了下嘴唇,开口说道:“根子,你嫂子治病要钱,俺家大闺女今年要上高中了,小儿子也要交学费,你看你能不能借点钱给你哥我救救急?”
根子拍着胸脯的手停住了,其他围观的人也一下子住了嘴。
“你要..多少?”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小声回道:“一千。”
他抬眼看着根子的脸色变化,心里禁不住苦笑了一声,是啊,到这关头还在骗自己什么呢?他转身就要离去,忽听得根子在背后叫到——
“大哥啊!你这可是在拿兄弟开玩笑了,这农忙前的时节,谁家也没有这个数啊,我看你不如就叫你家闺女别上了!一女娃子上那么多学有啥用啊!省下来这钱就给你婆娘拿药吃吧!”
他一个激灵,沉默的内心忽然有一股怒气涌上喉头,正欲回身,根子又说道——
“再说了,娃子上那么多学,最后出去到那大城市里,一个一个不都得成白眼狼!你看那村东王家的女娃,耗了家里那么多钱上北京读书去了,到现在回来过吗?”
这一番话把他心中喷薄而出的火气浇的不剩一点火星,转了一半的身子又转了回来,默默地继续往家走去。
是啊,他何尝不知道呢。
到了家,女儿在院里支起了桌子趁着日头写作业,看见阿爸回来了,便拿起之前还没说完的作业让他继续说。
他接过课本,看着上面的题目,跟自己陈腐的大脑较劲,看了半天,也没能得出个结果,他叹了口气,冲女儿说道:“你去问问隔壁赵家的闺女吧,我得起炉子了。”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跟不上女儿的步伐。
看着女儿出了门,他回身进了屋子,自己的老母亲还在炕上睡着。男人过去把老母亲推醒,扶着她坐起身来,拿起炕头早上喝剩了一半的稀粥一口一口喂给她。
自从母亲一病不起,她的食欲一天比一天差,男人知道,他的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到时候,这下葬又是一笔钱。
母亲喝完了稀粥,男人正想扶着她躺下休息,却听老人说道:“俺要走了吧?”
男人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俺也不是在问你,俺知道自己这身子是个啥样子,所以有件事儿我得趁现在跟你说清楚喽。”
男人点了点头,沉默的听着。
“俺走了以后,你趁着下葬,把咱家的祖坟给迁过来,以后就别动这揽子事儿了,你阿爸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俺给瞒到现在,你得把俺给埋里面去。”
迁祖坟。我拿什么迁呢?可他不能不答应,他不能让自己的阿妈死不瞑目,于是他又点了点头,答了声——
“晓得了,俺照办。”
出了里屋,男人站在外堂里,四顾看着自己这个贫凉的家,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一时间眼眶里竟泛起了泪花,忽听得院外推门声,男人赶紧抹了抹眼睛,拿起扇子蹲坐在炉子前扇火。
“阿爸。”
女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不想让自己的闺女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没有转头,只应道:“嗯?”
“阿妈被车撞了是吗?”
男人扇火的手止住了,他问道:“你听谁说的?”
“村里都在说。”
女儿接着说道:“俺不想上学了,没啥意思,还不如回来帮家里种地,还快活点,就让俺弟上学就中了,俺…”
“你胡说八道什么?”男人怒道。
女儿被阿爸突然的怒声吓到,止住了还没说完的话头。
“让你去找赵家闺女问问题,你问了吗?别操心这些东西,家里没穷到那地步,你就好好上你的学就行了!”
“可俺…”女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男人一挥大手挡了回去。
“你阿妈没啥大事儿,医生说了吃点药就行,你不要听村里乱说,晓得了么?赶紧写作业去。”
听得女儿出了堂门,男人才敢回过头用散着血丝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闺女。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男人扔下扇子冲进屋内,老母亲正剧烈的咳嗽着,他赶紧接了一碗水喂母亲喝下,折腾了好半天才终于停了下来。
“俺看着俺这是连明天都撑不过去了,你去把家里两只老母鸡宰一只给俺吃吧,留一只下蛋,临走了俺也吃点好东西。”
她不知道,家里如今已只剩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另一只早已在她病倒时就死了。但男人不能说,母亲临死前想吃的东西,他怎能有任何理由拒绝。
他第三次在母亲面前点了头。
很快入夜了。
小儿子也已回了家,按照惯例进了厨房帮着姐姐准备晚饭。
阿爸却突然提着家里唯一的老母鸡进了厨房,他把姐姐从灶台边赶走,自己拿起了刀。
手起刀落,“当”的一声,男人手下的老母鸡当即身首异处。
男孩在男人身后看着这一幕,不明白为什么阿爸如此坚决的把家里唯一下蛋的老母鸡宰了。
“阿爸?”小儿子在背后问他。
问他杀了花铃儿要给谁吃。
他看不见阿爸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