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烟囱
北部工业区有一个红砖厂,砖厂耸立着一根高十几米的烟囱。
张北北七年前随父亲从广西老家来到广东中山,也就是那年,他住进了那根烟囱。他常登顶烟囱,放眼整个北部工业区——蓝色铁皮搭盖的厂房、肮脏的小食店、凌乱道路上拖着疲惫身躯的下班工人……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绝望。可多年后,张北北推倒那根红色烟囱,并没有感到喜悦。
父亲解开笨重的行李,从里面拿出一件崭新的西装。
“北北,我看城市的小孩穿西装,可精神了。”父亲一边说,一边将衣服贴在张北北背部度量,像欣赏工艺品一样赞叹着。
“还真是精神了。”父亲露出发黑发黄的牙齿。
“好好念书。以后当了官就能这样精神抖擞的。”父亲将西装郑重地递给他。
与村里大多留守孩子一样,张北北只有在新年几天才能见上自己的父母。他对于父母的童年记忆大多是背着行囊远行的画面。孩童时期,张北北看见背着行李即将离家的父母,眼睛就红润了一片。起初,他也哭过、滚过地面、死死地抱住过父母的大腿。他想,在外面混得不错的父母为何不肯带他一同到广东。后来,张北北不闹了,年复一年的,他站在门口盯着父母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又在春节时候期待父母的身影一点点出现。这让张北北觉得,父母更像是人生的过客,在他童年时候消失,少年时候又突然从空气中跑出来,大多只是匆匆一瞥,而后又过了多年。
张北北和山村里其他留守的孩子不一样,他远离烟酒和赌博,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炫耀外出务工的父母带回的新奇东西。就连那套父亲认为精神的西装,他也极少穿过。他明白,在这个山村里,父母陪伴的缺席所带来的忧愁远不如渴望走出大山给他带来的焦虑。他自顾自地阅读,努力地念书,只是希望能有一天走出大山和父母待在一起。多年来,张北北以优异的成绩度过了小学和初中。就在高一那年暑假,父亲突然提着行李出现,这让张北北感到异常惊讶。
“北北,这几天收拾好行李,办理好转学手续。然后和我一块到广东去。”父亲放下筷子。
张北北似乎不认识眼前的父亲,那个只有在春节才出现的父亲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无所适从。
“为什么要去广东?”张北北一想到要到广东这个日思暮想的大城市竟然开始胆怯起来。
“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那里的教育条件要比这里好得多。你是个好苗子,就算省吃俭用也得让你去广东念书。以后才能有前途。”
父亲慈爱地看着张北北,这让他想起童年时期即将远行的父亲抱着他说:“北北,好好念书,以后才有出息。”到了少年的叛逆时期他便很少和父亲这样交流,他虽然明白父母远行的苦心,可也抱怨父母并没有陪他走过烂漫的童年。此刻,父亲的话让他忍不住掉眼泪。
那年夏天,张北北随父亲来到广东中山。下了火车,拥挤的人流将让他惊慌失措,繁华的街道要比张北北想象的更夸张。可张北北和父亲转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和十分钟的摩托车后,眼前的繁华景象也从刚才的繁华过渡至破败,张北北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摩的将他们放在了一个工厂门口,首先映入张北北眼帘的是那座耸立的红砖烟囱。眼前生锈的铁门给人一种荒废的感觉。
“到了。”父亲对张北北说。
这与传闻的广东并不一样,这里甚至比自己的小山村更偏僻。父亲敲了敲门,开门的不是谁,正是自己的母亲。与新年时看到的光鲜的母亲也不一样,她的脸布满灰尘,额头满是汗水。尽管是自己的儿子,在外地相见却略显局促。
母亲连忙卸下张北北的行李:“北北你怎么瘦了呀?”她双手抚摸着张北北的脸。
张北北看了看脏乱的工厂,再看看眼前的父母,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母亲带着北北穿过杂乱的工厂走道,来到那座耸立的烟囱下,拉开那个故意遮挡门口的货物——小小的床就安置在烟囱里。
后来张北北才知道工厂之所以看起来荒废的样子是为了应付环保检查,而这烟囱也是为了应对环保检查而准备的。
其实父母所在的砖厂并不烧砖,而是炼铝的小工厂。工厂住宿条件极其恶劣,宿舍就置于厂房里,从滚烫铝水变为凝固成品的铝条就堆宿舍门口。加之灰尘弥漫,需要常年闭门,宿舍热得像蒸炉。另外,二十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卫生间的便瓷早已损坏甚至发黄发黑,粪便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洞,如果方便时不开着水龙头便堆在脚边。工厂里还有六个小孩,三个小学,三个念初中。和张北北一样,他们都是随父母居住与此。
为了应付环保检查,工厂白天不开工,而是锁上大门睡觉。尽管张北北与父母来同住,可也经常见不到他们。白天,他们睡觉,张北北上学,顶多晚饭时候见一面,吃过饭后他们便开始工作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密闭的空间里加热炉子,舀出烧红的铝水倒入模具中,弄出一条条铝条,浓重的灰尘让张北北感到窒息。他看着戴口罩,踩着厚重工装鞋,在灰尘下工作父母,很像多年前背着行李离开的样子。他听着轰鸣的机器声,听着抛货物而发出的响声入睡。他能感受到墙体在明显地摇晃,可他并不害怕。他想,闭上眼睛,就算墙体坍塌,也不会经受过多的疼痛。
那是住进的烟囱的一个月后,父亲接到一通电话。只见他赶紧用铁皮将炉子盖上,然后上面堆放杂物,接着通知大伙把自己的宿舍锁上,躲到烟囱里。那是张北北第一次知道烟囱的作用。
“这里现在充当仓库。”张北北听见工厂老板向环保部门工作人员解释道。
“这几间房子是干什么的?”一个工作人员指着宿舍问。
“也是堆放货物的。”
直到张北北看见工厂老板和环保局局长在一起吃饭,他才明白环保局的工作人员为什么不要求老板打开那间宿舍房门。
一开始遇上环保检查,张北北感到害怕,明明知道身穿制服的是好人,自己也没犯事,却担心自己会被铐走,但更让他害怕的其实是失去留在大城市读书的机会。他理解环保检查,但也讨厌环保检查。他一心想要逃出那个小山村,却落入条件恶劣的工厂,落入了这个甚至损害他生命健康的工厂。但他知道,读书是家庭的出路,为了逃离,他顾不得那么多。尽管躺在床上,感受墙体在摇晃,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再奢侈更多了。
可痛心的事却发生在了张北北父亲身上——强台风吹塌了厂房的墙,张北北的父亲被压在了下面。他多希望被埋在水泥砖头之下的是自己,而不是可怜的父亲。所幸父亲抢救及时,并无生命危险,但落下了左手残疾。后来,挤在红烟囱小小的空间里,他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感到异常痛心。他想,一定要带父母走出这里。
张北北两年后考上中山大学。大学四年里,他极少回家,可他始终没忘记处于糟糕环境的父母。他不止一次劝过父母:“找份轻松,对身体好点的工作吧。我会勤工俭学减轻负担的。”
“这工作赚钱多,爸爸干了这行那么多年,已经上手了。不会很辛苦的。你就安心念书吧。再说,其他工作我还不一定干得来。”父亲说。
大学毕业后张北北又考上了环保局公务员,也就在那年,当年同住的小孩阿正不慎被铝水烧伤。铝水点燃他的衣服,胸口大面积被烧伤。张北北到工厂探望阿正的时候,他躺在张北北曾住过的烟囱里,胸部包着纱布,他一边擦汗一边做着试卷。
阿正的母亲端饭进来,然后对他说:“好好念书,像你北北哥哥一样考上大学、当个官。离开这里。”
张北北那天爬上烟囱顶端,放眼整个北部工业区。与七年所见的景物一样,脏乱、萧瑟,看不到一丝希望,他又低头看了看砖厂下细小的人,很像多年前父母远行时候缩小的点。
随着绿水青山观念深入人心,各部门也展开了相关行动。在短短一年里,不少高污染工厂纷纷面临巨额罚款、整改甚至倒闭的风险。张北北从没想到七年后自己会以环保局工作人员身份出现在这个自己曾住过多年的红砖厂。
“这房子是干什么的?”张北北问老板。
“堆货的。”老板掩饰着对张北北笑了笑。
“打开。”张北北说完,老板顿时脸色变了。
出现在所有工作人员眼前的并不是货物,而是带有生活痕迹的宿舍。张北北又清开故意遮挡烟囱房子入口的杂物。阿正拿着书笃笃地看着张北北。
“出来吧。”张北北缓缓地说,他还看见阿正身后十几双熟悉的眼睛。
随着一声巨响,那根巨型的红砖烟囱轰隆倒下,张北北感到异常难过。他知道,还有很多家庭的梦想也随之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