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美发店
作者: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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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我就想换个发型,就能在穿冬装时,有一个新形象。一个月前,我想好的是短发,半个月前决定拉直,下班路上,车载收音机里播道:"今年最强的一股冷空气将在明日抵达我市,请市民朋友们做好抗寒防冻的准备......"于是,我决定立马烫卷。
熟悉的“风暴美发店",开在潘水街。
雾气从临街的南门江面漫上岸来,南方的江河很少冬眠,它们总是不困,和一碗新调好的藕粉一样,软糯绸亮。
到处是穿了深色大衣的行人,在标了白色实线、虚线的马路上穿梭,使这个城市,看起来就是一张可折来叠去的书页。
有一只灰白的塑料袋贴地而起,卷进路基旁一堆焦黄枯叶中,寒号鸟似的抱成团,被风推着,哆哆嗦嗦跑出了射程。
美发店的玻璃门上贴了雾气,看不清里外。我很早就发现,这人世间的美发店、咖啡馆、机场它就是观赏人生剧目的理想窗口。同一个时间,不同的人进入同一个画面,演员跑龙套般愉悦轻快,或者有些心事重重,各有各的表情。
铺"厦门花砖"的美发店,灯火荧黄,50平米的店堂一览无余。升降理发椅盘踞在落地镜前,老板和雇的小胖子发型师,对着客人脑袋在深耕细犁。有香草色肌肤的老板,是个文艺范的中年男子,石膏像线条的脸庞,配着深粽色短卷,半手掌大的日本“公鸡”美发剪,在指间来回游绕。
靠后侧的几张植绒转椅扶手头上,皮革有些剥落,露出有年岁的木纹骨骼,破嘴般翘起几块皮。俩个中工,冒牌糕点师装扮:一个拌着碗黑油往客人头发上涂抹,一个小心翼翼的把客人的头发,绕进小型擀面杖般的陶瓷芯中,通上电定时加热。
一旁矮柜上,吹风筒、梳子、发剪、美发比赛所获奖杯,长枪短炮的散开着。高柜隔开的里间,红毛绿怪的两个小工,弓着腰给客人洗头,一边在客人耳边嘟囔的推销着什么,一边不断地在客人头上,摸出一朵朵白腻的皂花。
坐进角落的长沙发,对着大门。我的右手边是位二十八九岁年龄的女郎。猪油白鸭蛋脸,一双描了黑线的丹凤眼,唇上涂了老气化不开的红唇膏。深色的高领毛衣把脖子包裹成拉长的"问号"样子,“四叶草”的耳坠抖散着光,湿发裹在白塔般的毛巾中,迷笛裙下,黑短靴上,小腿白人参般耀眼,她指尖不停"嘀嗒嗒"叩着手机,手机闪着红蓝光,旁若无人一一划拒接,颇有一番浴后“好莱坞明星”的傲慢。
我左手边是个20岁出头的小姑娘,打着呵欠,马尾辫全拖进了帽兜,胖脸颊上冒几颗红痘,因为年轻,看起来反而有碎果仁"丝绒蛋糕”般鲜甜的感觉,我想她是店里其中一位"冒牌糕点师"的女友。
留三鬃马发型的中工,浓密的腿毛从大窟窿蛮洞的牛仔裤 往外舒展,趁刷油有瑕,与“丝绒蛋糕”,说着下班去吃炸酱面的打算。他手中的客人是个大脑门的老头,耷拉眉毛下是有些耷拉的眼,眼仁灵活,沾了灰的玻璃弹珠般自在,刷了黑油的寸发竖着,像颗熟了的"所前杨梅"。
他掺和着小情侣对话,一边把扶手上翘起的皮摁回去再摁回去。他的口音里带出了点上海腔调,把"你"称之为"侬",又把"好"称为"嗲"。
他推荐城中村"小南门面店",浇头足,炸酱正,味道嗲。说话节奏同一个裁缝踩着缝纫机踏板一样,笃笃定。赞完面后,他视线转向老板手中的客人与其同伴,眉毛眼睛挣着上提,脖子活络的如一只使用良好的螺帽,伸长缩短,确保拥有最佳视线。
老板的客人,是位七十多岁老妇人。低头,撮嘴,团着下巴,看起来不高兴。她应该很老了,又好像还没那么老,发鬓斑白,头顶那片在冒青。一条印了阳光、沙滩、水果、烤鸡图案的理发围裙系在脖下,一副老顽童郊游的装扮。
她突然前后寻觅,令人猝不及防 。
“别动,差点剪着耳朵!”老板被吓了一跳,责怪道,石膏像线条的脸顿时绷紧。
“带鱼有买来?”一声低吼,我们也被吓一跳。
“买好嘚”老头神态自若的答到。一旁,黄铜脸的老头,满头白发,眉毛粗放,一张快拉成满弓般的大鼻子,拽着松驰的法令线,两只偏浑的橄榄形眼,暗黑的唇色,整一张脸善恶难辨,就像马戏团笼子里的一只公狮,杂糅着原始丛林的兽欲和现代城市的文明,在等待驯兽师召唤。话虽如此,尽管他老,我还会忍不住的去打量他几眼,生出“大佬迟暮”的遗憾来。
只见他背转手,脖子前探,用虚构的狮鬃毛凑近老妇人。
“排骨腌好了?”只一会,老妇人的中气如戳破气的皮球飞快瘪去,她半张着嘴,呆望着镜中老头,有转移话题的嫌疑。
“腌好了,你可别动,师傅头发是要剪不好的”
“夏夏明朝回来吃饭,虾仁么,你总归是要剥剥出咯”
“剥了,冰箱里冰好,你坐好,头发总归是要剪伊清爽”
老妇人自顾自笑起来,“你什么也瞒不了我”
老头也讪笑,魁梧的肩膀往上耸,像做一个“引体向上”的预备动作。
“我儿子要带女朋友来吃饭,师父,你可得给我剪的好看色”老妇人望着镜子里的老板说。
“阿姨,剪成啥样,你儿子都会觉的中看。”回答她的是小胖子。
自打小胖子来这店后,暂时终结了店里"铁打老板,流水发型师"局面。他是外地来的上门女婿,一家三口,高中矮,大中小三款小胖子,五岁的女儿,胖眼眯眯的,也晓得美为何物,贴着镜子,拨拉头路。老妇人没理睬小胖子,贵妇般,拒绝不明身份男子搭讪,垂了眼,低头,就不吭声。老头对小胖子指了指太阳穴,看来,极可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阿姨这病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了,自她把整箱橘子一次全剥了皮开始”
我曾听过小胖子打电话:“妈,我幺儿子塞,你干啥累,家里都好么?”,美发这行,到节假日就越忙,他几年没回过老家。上次回家,妈妈梳着别扭的麻花辫,只因儿子年初电话说,回家要给她烫个发,便一心一意蓄发,一蓄就两年。
小胖子手艺不错,赚钱心切,曾托我,帮他留意老城区的两居室,要接父母来这养老。"杭州好啊,风景好,人良心也好!"
15年初,崇化有套被低估的两居室,带着一个十几平米平台。算下来离首付差几万,他犹豫再等等,现在花一百万也别想买到。这之后的再见面,我不问,他不提,只见他更热衷加班,犹如会美发的智能机器人。
“糊涂时候越来越多了,一天比一天更难调理。只记得很久以前的事,亲戚朋友不再认得,把我也当儿子认!”老头答。
“那老阿姨生活能自理吗?"插嘴的是"丝绒蛋糕"
“还好,带孩子一样带她,不能单独出门,上一分钟的事,下一分钟就忘。”老头边说边指挥老板把留海再往上再剪些,省的出门戴帽子,头发一塌,就戳眼!
“那吃饭,大小便这些,老阿姨会自己搞嘛?”
“吃饭要提醒,大小便也提醒,出来就得垫个尿片。”
或许,狮子老头平时很少有人同他说话,今天带老伴出来理发,话匣子自顾自打开了。
谁能想到,她也会得这病,年轻时的她,会勾精巧的花边,铺在桌子,沙发扶手上。野外摘来的雏菊,芦苇,长长短短的插进空啤酒瓶,让阳光透过绿颜色的酒瓶。还会烧一手好菜,尤其做鱼,比食堂里上海师傅做的还鲜嫩。婚前,他家穷,偶然吃鱼,次次遭鱼报复,被刺扎喉。她把鱼刺都给他挑掉,鱼是多么好吃的东西,这才知道古人说“鱼我所欲”不是乱讲讲的。
自己动手做衣服,他的第一件西服就她做的,照着电影画报上的样子做的,她做事很大胆的,缝纫机前埋头半个来月,还真做成了,穿上身,哎,至少不紧也不松。她不浪费,也不小气,孩子从小,别人家有他有,没有,想办法也得有。他们家是厂宿舍区,最早买的电视机,也是最早买洗衣机。她对亲戚朋友礼数周全,婆婆小姑全和她要好,基本没在他面前说她是非,她侍候婆婆到闭眼,哭的比他还伤心,不是装出来的,她说,习惯了大家作伴,这一走心里空落落。她和他轮班照料,最后那段日子婆婆屎拉不出 ,她用勾花边的手指,一颗一颗的往外抠,这事他干不了,闻着那股腐臭,就立刻勾出恶心。
她恶心归恶心,手还是不停的继续抠,说只当重养一遍孩子。叹,你们不知道,那几年,我们家多遭罪啊。这几年总算消停了,想着老了老了相伴过几年太平日子 ,可她却得这个病,魂没了。一个人从早到晚,不言不语,对着窗看太阳,好像是朵向日葵。
日落后,对着窗外的城河看,到漆黑也不动 ,人没火花,嗯,知道人没火花是个什么样?就是一株植物冬眠了,懒得与你交谈。可是植物还能迎来春天 ,她活在自己世界里,而她的世界,没人进的去。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后,我才晓得,她就是故意不想再认这个世界。
老头又摆摆手,再次确认留海的位置。我望着老妇人,揣摩着暮光的窗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头发剪好了,留海紧贴着额头,头发中间黑,两侧泛银灰,一顶镶银边礼帽般,扣在脑袋上。正襟危坐的她,在等待“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里的那小子,一起去绕床弄青梅去。
“明天是我们金婚纪念日,儿子以前说过,结婚50年要给我们庆祝。 去蒸菜馆吃饭,来条广式蒸鲈鱼,那鱼没啥刺;去湖边拍照片,白梅开了,她喜欢白梅,说梅花香自苦寒来。”老头乐呵着,因我们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大方的赠送出他愉悦和感激的神情来。
“现在都你照顾阿姨,没请保姆帮你,儿子也不帮你吗?”"好莱坞女星”被鼓舞起了热情,头上毛巾取下,发尾渗出水珠。
“儿子,他有自己的事。"老头轻声说道,又想起什么的摆了一下手,继续说:"保姆可请不起,就算有钱也不好请!杭州保姆纵火吓人吧?人心难测。能动就自己照顾吧,哪天真不行了,两本退休工资一交,去养老院麻烦国家!开始家务做不顺手,现在习惯了,就是菜烧的不太好吃,现在换我给她挑鱼刺了。我常对她说,老太婆,你可真够鬼啊你,老了老了,还跟我换起岗啦!以前是你照顾我多,现在算我上岗啦,算公平。”他挥动着包着张翘了角创口贴的手。
老头的穿了一块块踩线像肌肉的羽绒衣,这让他看起来有些虚张声势的魁梧。旧的灯芯绒裤膝盖处磨薄了,往外凸起的两个拳头,鞋头有些踢破,鞋带系成团。,这一身行头看着实在有些来历曲折。
“她吃的少,我编了食谱,按她口味,十天轮转做。才剁肉馅,大白菜玉米猪肉馅,面还在醒,回去就能包上。”
说着,回头对他依然沉默的老伴说:
“老太婆,明早吃包子啊!白菜玉米肉馅的,你要吃几个啊。”
她没理他,是一株日落后的向日葵姿态,垂着眼皮,穿保暖鞋的脚上下踩着,像在踩不存在的缝纫机踏板,鞋带系成大大的蝴蝶结,一跳一跳,欢快的很。
“大多数是老太婆照顾老头,像你们这样少,不容易,以前没少干家务活吧?”
问这句话的,是烫发的客人,那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电棒卷悉数被拆下,腾着蒸气,一派刚出炉的“巧克力蛋卷”新鲜,我不妨就这样称呼她吧。她面有淡斑,微胖,散淡的眉眼和不足为奇的鼻子,嘴巴也小,小的让我觉的她不能吃炸酱面,不然面进去了,酱非糊脸颊上不可。要是非说女人如花,她给我印象是:质雅腴润,人淡如菊。
“以前是不干家务,老太婆一手包。她病后,只有我干,才知道辛苦,买菜烧饭,搞卫生、洗衣服,想都干好没一件是容易的。以前她照顾我,现在换我照顾她。我劝自己 ,以前抽烟、喝酒、打牌,现在必须比她活的长,不然谁管她。几十年的烟戒了,酒更别提,牌多年没敢摸喽,没事在家锻炼,抬腿伸腰,我得活过她。身体倒还真比以前好,所以不算坏事。她清醒时,和我说说话,对我笑一笑,就满足啦。有时候她也会清醒,像睡了一个长觉醒来,眼睛也有光亮了,吩咐饭店伙计般差使我:喂,老头,我饿了,有红烧排骨吗?韭菜炒鸡蛋、梭子蟹炒年糕有吗?
喂,我要吃小炒,冬笋腌白菜蘑菇肉片啊!
哎,你家卫生间很臭!你人也很臭,为什么有那么多臭,离我远点吧!
还会和我聊起很久的事:文化宫去看话剧,我自行车驼着她,她一会搂着我的腰,一会两手张成翅膀样,说要给我保持平衡,一路唱着:太阳啊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啊月亮,像一把银梭....,我带劲的踩着车,像只停不下来的织布机轴。
喝橘子汽水,我一口气一瓶,瓶口吸嘴上,“啵”一声给揪下来,她在那林妹妹般小口抿着,含口里半天才咽下肚。厂区里看露天电影《小花》,我觉得她真是比刘晓庆还要漂亮;站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就为吃西湖边“知味观”里的小笼包,好吃吧,现在早没当初那个味啦,我一口一个,她几口一个装着吃不下,其实只为省下来让我多吃;那么远的事,我模糊了,她还记得,说我吃相吓人,每次都快要噎死,可又很男子气,她喜欢看我狼吞虎咽,有意思吧,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哈哈,每次我被她说得都让以为她病好了,真是开心啊,哪知,一觉后,她又闷闷不乐,变回老样子。”
老头的语气有点慢了,声音轻了,小胖子的吹风筒在“呜啦呜咽啦”喊。我联想起《嫌疑人x献身》的台词: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能拯救某个人的句子。
“你看你,老让我吃吃吃的,认识你以后我都长五斤肉了。“红丝绒蛋糕”娇嗔起"三鬃马"男友来的样子真是可爱,是小妞特有的口气。
“你太瘦了,胖点才健康!我最好你永远这样白白胖胖才好!”
"三鬃马"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们大家一眼,恋爱使男孩迅速成长,表现出一副“我要为你负责一生”的诚意。
“我们刚认识时,也比你们大不了几岁,时间过得真快,都老掉牙了,现在是你们这代人的芳华了!”老头温柔的看着他们。
“少年夫妻,老来伴,要没这病,你们可太让人羡慕了!现在这社会呀,能白头偕老还得讲运道呢!”
"巧克力蛋卷"的目光一直停在老夫妻身上,一脸羡慕。“好莱坞明星”低着头 ,水从额头滴下来,滚过粉红色鼻尖,滴进黑毛衣。
老板的眼神,在她身上悄然划过。
老妇人已经剪好了,摘去围裙的她,小个子,米色羽绒衣袖套着细格子袖套。她根本不看镜中的自己,满不在乎的拔腿要走,被老头一把拉住,去捉她后领残余碎发,捉不完的,便用嘴吹,丝丝凉气进了脖子,她佝着脖子“咯吱吱”笑,母鸡下蛋般的叫。老头跟着笑,抖着肩膀笑,缩着脖子笑,还像哭,笑不成声的哭,往里倒抽着气,大家也感染了笑个没停,也倒抽着气,整个店堂想起一片钩子摩擦空气的声音。
老板只收老头十元钱。店里一贯七十岁以上老人剪发十元,不论贫富。当然这些生意基本是老板做的,同样的收费是三十元。
老头给老伴戴上皮革帽子,帽檐一圈褐色人造毛,覆盖住了眉毛 。老妇人脸上横出道褐色粗壮的连眉,添了半脸莽气。
她一声不吭收住笑,拉着老头手。一只公狮子带着它的母狮子啊,爪子上的两只蝴蝶飞啊飞的,就这样,消失在白茫茫的玻璃门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