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故事往往都有一个俗不可耐的开始,和同样俗不可耐的结局。
开始是两个本该永不相识的人,忽然间以某种未曾设想的方式相识了,然后就好似命运的阀门被无意间打开,他们开始被这股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滚爬,等到达不可知的终点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丧失了本来的面目。
这种事,只能以命中注定冠之。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理解释。
薛岁迁第一次见宋春归那天,是一个回想起来宿命感很强的冬夜,天大寒。薛岁迁在学校加班到十点才驱车返程,在经过迎春桥的时候,不经意间一瞥,发现了坐在栏杆上瘦瘦小小的一团黑影。
他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继续开了几秒才猛地掉头回来,在路的另一边靠边停车。他打开车内灯犹豫了两秒,企图谨慎地权衡利弊,但大脑还没来得及转动,与生俱来的古道热肠就已经胜过理智占据了上风。他边拿眼角余光悄悄关注着黑影的动态,边轻手轻脚拔掉车钥匙,在心里仓促地组织了几套语言,准备待观察明白黑影的身份后随机选用。
打定主意不过用了几秒钟。他尽量不发出声音,一点点靠近坐在栏杆上的人,一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在估摸着该被发现的时候,薛岁迁试探着轻声道:“兄弟,抽根儿烟?”那人猛地一回头,在寒森森的月光映照下,竟赫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薛岁迁举着烟愣在当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脸色很白而眼睛很黑的女孩很轻快地笑了一声。她穿了件肥大的连帽外套,帽子松松垮垮地扣在头上。在薛岁迁发愣的当口,她伸出一只手来,露出洁白的手腕:“那就来一根儿吧,兄弟。”薛岁迁忙拆开烟盒,毕恭毕敬地抽出一根烟放到女孩手心,又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火,好像黑帮大佬的跟班小弟;伺候完女孩,他才就手给自己也点了一根,把胳膊架在女孩身旁的栏杆上,故作熟稔地问:“烟怎么样?我钱少,你不要嫌弃。”
连帽衫女孩动作笨拙地抽了一口,偏过头来看着薛岁迁:“我这是第一次抽,尝不出来。”又略带笑意道:“我看你已经开过去了,为什么要掉头回来呢?其实,我不是来自杀的。”
被女孩主动将了一军,薛岁迁有些窘迫。他感到扑面而来的夜风正侵入肌骨,紧了紧大衣,缓缓吐出烟雾:“我也不是来救你的。”
“那样才最好。如果你是英雄,我就不爱你了。”
薛岁迁笑了,今天不知道撞了哪门子神仙,碰上这么一个胡言乱语的青春期少女。他又吐了口烟,才笑答:“我是败类,姑娘就愿施舍一点儿爱意吗?这么冷的天,纵然月色再好,也不该坐在江面上。”
他话音刚落,头脑显然不清醒的青春期少女已经灵活地调过身子,把一双腿十分坦然地搁在薛岁迁搭着栏杆的两臂上。“你说的有理,那你抱我下去。”
瘦巴巴的薛岁迁被这双骨肉匀停的女孩的腿辖制住了。他只好丢了烟,抽出左手箍住她的腰,另一手抱住她的腿,暗自运力把她抱了下来。幸好是个小女孩,他想。若再大一些,无论如何也抱不下来的,那样的话,想必跳河的是他。
坐在栏杆上气势恢宏的女孩子站到地面上顺间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不高,瘦,白,眼神灵动。薛岁迁霎时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高优势,立即挺直腰背:“这位小姐,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女孩没理他,她把手揣进衣兜,很自然地把脚踮来踮去。“你说,我们看到的这轮明月,还是两千年前的那一轮吗?”
“是吧,你没学过《春江花月夜》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女孩偏头看他,黑乎乎的眼睛充满怀疑。“你是教语文的吗?”
“我是教数学的。”薛岁迁对着寒风笑了笑,立刻觉得唇齿瑟瑟,他背过身来靠着栏杆,又点了一根烟:“我是教数学的,高中数学。你数学不好的话,我可以给你补,一小时一百,童叟无欺。”
“不用了,”女孩摆摆手。“我对你不抱什么幻想,我看你怕是什么愚蠢轻浮的二流货色。”
这个缺心眼的小姑娘是在背诵《面纱》。薛岁迁忍着不笑,回道:“这会让我觉得你是何等害怕智慧。”
女孩哽住了,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腿就往薛岁迁的反方向走。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把两手作喇叭状朝薛岁迁大喊:“我只爱无用的灵魂!”
她稍显稚嫩的声音在彻骨的寒夜里显得十分凄然。薛岁迁不知怎么想的,也突然朝女孩匆匆离去的背影高声道:“我很无用,但我结了婚。”女孩的脚步停了一停,又继续迈开,很快就消失在路灯尽头。
薛岁迁站在原处不停地抽烟。直到连视线最远处的那盏路灯也看不见了,他才跺跺脚,抖落身上的烟蒂,慢吞吞地回到车里。他坐在车里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女孩的脸,想象自己已经在脑海中点了删除键。
回到家里,整个房子一片漆黑,李见微和两岁半的女儿桐花已经在他们夫妻原来的卧室睡了。薛岁迁摸着黑洗漱,回到黑暗的小房间,这一夜他大部分时间一直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