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不爱你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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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段叔电话时,老林正在外甥在徐州承包的一个建筑工地上用小推车将三包水泥从仓库推向一百米开外的混凝土搅拌机旁。他的耳边是轰隆轰隆的打桩机的声响,他把车停在路边,把女儿给他的旧手机贴紧耳朵。他听不清楚段叔说什么,但知道那大概意思,好像是说女方家里同意孩子先接触了,但要他拿出钱来。隐隐约约听到个“五”字,他便以为是五万,感到很开心,因为五万他拿得出。他甚至对老孙家两口子心存感激了。“现在这什么社会啊,哪家闺女找婆家只要五万彩礼!”他想。他生怕那头变卦,便急忙对着电话大声说:“好的!好的!好的!我有!我有!我有!我明天回家一趟!”他原本伛着的腰直了起来,心头一阵喜悦,重新推起车,脚下格外有力。

       两年前,他攒下过靠八万块钱,嫁女儿用去了一万多块,手上还剩六万多点。“五万块做彩礼,还剩万把块把房子院子拾掇拾掇,年底外甥那里还有两万块工钱到手,过了年就把明仔的婚事给办了。”老林想,可想到明仔好像不走正道,工作五六年手上才余那点钱,他就生气了,而且担心起来,“这相处倒是相处了,万一喜妮发现明仔不上路子,那还不是白忙活!”气归气,心情到底还是惬意的,“八”字见撇了嘛。他已经将水泥运到搅拌机跟前了,吃力地掀起车把,把三包水泥一呼噜倒下来,再次推着空车往仓库走去。他走得挺慢,这是他多年当小工摸到的窍门:推重车要快,推空车要慢,这样不仅省力而且给人很勤快的印象。这回他放慢车速倒不是为这个,而是为了好好平复喜悦的心情。

        “唉,五十多岁啦!还能这么苦几年哟,明仔结婚了就不用这么苦啦!”他感叹道,“看来老孙家的心并不黑,相亲那天我们错怪人家了。嘿嘿,五万块钱就能把媳妇讨回家,这也太划算啦!”他把空车停到仓库门旁,拿出手机给林大娘打电话,他知道老太婆那张逼嘴搁不住话,“要是现在告诉她,不出半小时满村子人就都知道了。对我们红眼的人家会坏我们的亲事哩……上次相亲后,我是关照她不许乱说的,这一个多礼拜不在家,不知道逼女人有没有夹住尿……”老林自语道。电话通了,老林并没有把段叔的话明确地告诉老伴,只说要回家当面向段叔问个信,然后有几句话交代她。坐在正对仓库大门的发货员小张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见老林不进门,却又远地远见他脸上现出喜色,她平常跟老林很熟,知道工地的包工头是他的外甥,便大声打趣道:“林大爷有什么喜事啊?活都没有心思干了?快进来呀!”老林已打完电话,擦下脸上的汗水,推着空车往里走,边嘿嘿笑道:“喜事,是喜事哩!”他顿了一下。小张问:“什么喜事啊?让我们也欢喜欢喜,是不是儿子找到媳妇了?”见被人家猜中了心事,老林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我这辈子最后一个大事快要来啦!”接着都没要小张问,便一五一十地把段叔做媒,女家只要五万块钱彩礼的话告诉了她。小张也为他感到高兴,说:“就是哎,就是哎!做父母的哪个不巴儿女好!林大爷你身体还硬朗,儿子成亲后好好苦几年留着老两口自己用,就可以享福啦!”老林说:“是啊是啊!再过几年也干不动喽!”小张说:“姑娘你见过?人怎么样啊?”老林说:“姑娘见过,亲家母亲家爹都见过哩!要说姑娘,倒是很有礼貌的,在常州有班上,见过世面,模样也好看。本来以为她父母会嫌我们穷的,相亲那天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还以为他们会要好多彩礼哩……”小张觉得太蹊跷了,便沉吟道:“嗯,要说呢,我不该多这句嘴,现在稍微有点条件的女娃子,女家怎么可能只要五万块彩礼!就是我家的女娃子,将来没有三十万我也不能把她给人家!”小张的女娃子今年只有十三岁,刚刚上初一。老林笑道:“你家闺女还小哩。——要不我怎么这么高兴呢?”他觉得耽误工作时间长了会被人说,就把三包水泥搬到车上,调转车头朝外走。出了门,他一溜子小跑,将货物卸下,又推着空车慢慢往回走。“林大爷我觉得你听错了,怎么也不可能只要五万块!”到仓库门口时,小张迎面对他说,“现在五万块钱能干什么?家用电器还不够哩。再说了,那女娃子也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她的话让老林有点不高兴,心里想:“又不是你家闺女找对象,难不成家家都一样么?”他没吱声,默默地装上水泥,再次小跑着将货物运到搅拌机那里。“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回头慢走的时候他想,“我看那姑娘也没什么毛病,就值五万块钱?”他慌了,“不会将来不生小孩吧?那我们不是被人家骗了?”他的心头突突地跳了,身子又伛了下来。小张见他情绪一落千丈,不由得同情起来,安慰道:“林大爷你也别多想,我是随便说说的。再说了,现在十万二十万算什么呀,你家早就四个人挣钱,两年前还添了女婿,稍许凑凑,还怕拿不出十万二十万的!”老林心中的苦呀,怎么也说不出口啦。心想:“这快嘴女人千万不要说准喽。”嘴上哼哼道:“哎呀,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钱……”他的头上背上直冒汗,感觉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了。来回推到第二十七趟的时候,老林早已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了。好在下班的时候到了。老林想找外甥聊聊明仔的亲事,可是在工地上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吃过晚饭,工友们照例逗老林打“跑得快”——工地上摆不开麻将桌,他们便改打扑克牌了——老林这回没有参与,他多想赶快回家一趟啊,可惜徐州离家太远了,不能抬脚就走。他不敢给段叔打电话核实女方到底要多少彩礼,也不敢打电话给老婆说出心中的疑虑。他要赶紧找老婆商量商量,“万一真的要五万呢,我从家里就拿给他!要是要十五万呢,就得找三个舅子想办法!这靠我可不好说!”打定主意,他用手机向外甥请了三天假,第二天傍晚回到了家。林大娘听老林说了彩礼的事,内心深处涌出了阵阵惬意。“……我说你不相信,两天头我就看到喜鹊在我们家家后的那棵树上带劲地叫唤,我就知道有好事!……我就说嘛,我们明仔还怕找不到孙家那女娃子!……五万块钱少了还是怎么的?我说在这摆着,要是女娃子铁了心跟了明仔,一分钱不花看能不能把媳妇带回家!……你瞎说什么呀,她家敢要多么?要多了不怕我们明仔不要她啊!我们明仔在大城市有正式工作哩,哪像喜妮,在常州打工……”林大娘絮絮叨叨地说。

       烧晚饭时,段叔来了,还没进门,就高声叫道:“林哥回来了不!我特地到家里来商量商量。”老两口赶紧把段叔让进屋坐下来,为段叔倒好开水。老林不抽烟,为没有烟给段叔抽直道歉,老林家也没人喝茶,少不得又为家里没有茶叶道歉。段叔说:“没事没事,说句话就走。你那十五万赶紧准备啊,免得夜长梦多!”老两口顿时目瞪口呆:“十五万!什么?不是五万吗?”这回段叔有点生气了,说:“你们搞得真是没有数了!人家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就要五万块钱!你去打听打听,现在找个媳妇哪家不要二三十万彩礼!幸亏你家有楼房,不然还得花几十万盖楼哩!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家明仔长得还不错,姑娘好像很满意的话,人家还不定得要多少万哩……”林大娘好像捡到宝物还没焐热就被人抢走了似的,愤愤地说:“哼!十五万,抢钱啵?抢钱啵!生女也不是用来卖的!这孙家人心也太黑了……”段叔也不理她,说:“你要心疼这两个钱呢,我就去把这门亲给回了,你要想讨人家女娃子做媳妇呢,就赶紧备好十五万!”老林低着头说:“我们实在拿不出来哩!我在工地上听不清楚,以为是五万,蛮高兴的,谁知道是十五万……”又抬起头来,望着段叔,“他段叔你容我考虑考虑,你也帮我们说说话,看能不能少要些。我们家这些年全是事,前面盖房子欠的债刚还上,紧接着老头老太前后脚走了,又是花钱!后来出去当小工,到前年好不容易攒了七八万,闺女又出嫁,还剩六万块钱不到。农村里你也是知道的,也没有什么来钱的活路……”段叔说:“我说林哥啊,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吗?现在这个社会,哪家遇事不借钱啊?!你找三个舅子抹一抹啊!他们哪家拿不出十万二十万的?随便掏点个,十五万算什么!另外,你女婿不也干得还可以吗?听嫂子说一年也能净落五六万哩,到时候让他也出点血,我知道你家当初没有要到彩礼!”老林恨恨地瞟了老伴一眼,回过头苦笑着咕哝道:“你听她逼嘴瞎嚼!”林大娘的脸红到脖子根儿。接着老林低下头,半天没有开腔,段叔见状说:“这也不是急的事,小孩还没相处哩。他们要是处得来,从谈恋爱到结婚少说还有年把,那时候你手头就宽绰多啦!”林大娘此刻很紧张,关于女婿一年能净落五六万的话确实是她说的,那次几个女人聊天,有几个说到自家儿子女婿一年挣多少多少钱,林大娘破不服气,便说:“我们家女婿承包水电工程,一年刨去吃喝开支还能净落五六万……”那几个女人对她顿时肃然起敬起来。要说这话没有影子也不对,只是她的女婿是个水电工,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机会里才能接一两家家庭装修的活,也算不得包工头,一年只比别人多赚个三五千的。通常外出打工,按照现在的工资水平,一年总共能挣五六万。他们又说了几句话,段叔看看天色不早,告辞要走,老林夫妇苦留吃饭,终究没有留住。

       送走段叔,林大娘回头骂道:“我有个鸟的十五万!什么样的人家!女娃子长得又不好看!这亲不做就不做!”老林恨不得拿块破布堵住她的嘴,他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且不说拿不出十五万,就老太婆这张逼嘴也会把好事给坏掉。老林没敢对她发火,因为还有十万块钱指靠这个女人去抹,把她的几个舅子得罪了,这儿子的亲事也就黄了。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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