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Vlog拍摄者：无意间成为窗口

「武汉关闭离汉通道之后，快递很多地区都停了。今天我也要先去送药，晚点再回复你。」 这是武汉日记记录者，VLOG博主蜘蛛猴面包（以下称蜘蛛），接受采访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1月23日，农历腊月二十九，为遏制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武汉市暂停了所有公共交通的运营，关闭了机场、高速等所有离汉通道、机动车限行。
最近这三天，他基本上每天都在送药、拍摄、剪片的路上，凌晨两三点，才有时间跟我聊上几句。 他送的药名叫“克力芝”，是艾滋病人捐助出来的药物，卫健委下发的第四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中推荐的抗病毒药物之一。有些病人使用过反馈有效。对很多患者来说，这是希望。 根据最新权威机构显示，克力芝等药品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治疗，尚在临床试验的信息数据收集中，可能伴有毒副作用，必须在医生指导下服用。 在他拍摄的「武汉日记」第8期vlog中，他对着捐赠者发来的表格，绕着武汉城，将药送到病患手上。 到了地址，他先把药放在指定位置，叫家属来取，拿到药的病患情绪激动，感激他的付出，慢慢地，他开始直接把药递给家属，忘记了自己可能暴露在患者密切接触者附近的危险之中。 「忙起来了，我的防护意识就减弱了。你要知道这个病毒，不像战场上的炮火，你根本看不到、听不到，习惯了甚至觉得跟平时一样。」 他的勇敢和忘我令人敬佩。
孤勇的武汉日记记录者，同时也是爱心互助行动的志愿者，用自己的vlog，打开了一面武汉人民真实生活的窗口。

01

秩序井然的武汉普通生活

武汉拥有900万户籍人口，流动人口500多万，为了应对疫情，这样一个大城市，忽然停止了流动。 蜘蛛的vlog「武汉日记」，从1月23日开始。 第一期vlog的出发点其实特别简单，网上传言特别多，「武汉陷入绝境」、「武汉告急」，「武汉人疯抢物资」，「物价疯涨」……他想拍个视频告诉大家，武汉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镜头下的武汉超市一如往常：大部分食品货源充足，只有蔬菜和方便面采购量变大，货架都空了，但后期的补货也跟得上。 视频记录了关闭离汉通道第一天，武汉发生的真实情况：超市生活物资供应正常，没有恐慌和混乱，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出门的人基本也都戴上了口罩，城市秩序井然。

2分钟的视频很快剪完上传，蜘蛛发布在自己的微博上。那时候他总共两三千个粉丝。跟往常一样，互动量就几十个，他也没放在心上。 朋友们看到他上传第一期「武汉日记」后，纷纷跟他聊自己的见闻，如果有值得拍的，他就拿上设备去看看。 在武汉疫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根本没时间去策划vlog的内容，有什么合适的就拍了。 第二天是1月24日，大年三十，大街空荡荡的，正是武汉最冷清的一个除夕。 这天有一个朋友，是武汉当地的志愿者，他拉蜘蛛进了几个公益群。群里说，急需志愿者解决医务人员的交通问题，开车接送他们上下班。 过年期间独居在家，又有车，无所事事的蜘蛛正想着该怎么帮助武汉度过这场疫情，便马上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开车去接送医务人员。 他录下了跟医务人员聊天的镜头：医务人员们都取消了年假，无论科室，随时待命。 上下班是问题，吃饭也是问题，医务人员们只好自己带泡面，在医院吃年夜饭。 尽管条件艰苦，医护人员谈论起这次疫情，仍是非常冷静的：「网上有人说病毒已经变异了，形容得很疯狂，还流传一些人晕倒的视频。其实不是病毒变异，很多人确实感染了病毒，因为他本来身体不好，又生病，在医院排队检查，在检查过程中，因为体力不支或者病情加重而倒下。」 疫情严重，却也没有网络上传的那么邪乎。 不同于其他人，他的vlog从不矫情，也没有赏心悦目的意象堆叠。他就是在记录，主角永远是疫情最痛苦的当下，平凡又努力生活的武汉人民。 那天晚上他来到同样只能独自过年的朋友家吃年夜饭。 一进门，戴着口罩的朋友顾不上打招呼，马上指导他消毒、洗手。 甚至连喝酒，都要摘下口罩一口气喝完，马上戴回。 这就是普通人最真实的反应。防护、防护、防护，吃饭都戴着口罩，有些夸张的行为背后，隐藏着武汉人的焦虑和担忧。 他的vlog很容易激发观众的共情。武汉颁布限行政策那天，微信群有人传言「加油站就要断油了。」 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虽然蜘蛛觉得这消息应该是假的，为了保险，他还是开车去加油站加油，结果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说：「怎么可能断油呢！我说怎么这么多人来加油撒！」 有天出门，开车返家途中，蜘蛛看到路上有一位老爹爹，推着轮椅上明显行动不便的婆婆健步如飞，婆婆抱着一个有她两倍大的行李袋，轮椅上还捆满了其他住院用的生活用品。 老爷爷的外套已经脱掉了，脑门上全是汗。蜘蛛打开摄影机，问两位老人：你们要去哪啊？ 看到蜘蛛走近，老爷爷先是强调：「我们不是传染病，不要害怕」。年前腊月二十八，老婆婆因为糖尿病住院治疗，治疗结束出院。孩子家在汉口，车被限行，两人找不到车，只好推着轮椅，从湖北中医院到青山建设一路，一路步行回家。 那是一段很长的路，平常开车都要半个小时。爷爷已经走了1个小时，计划3个小时走完全程。 婆婆所在的青山社区，为居民的出行配备了爱心车，用于接送。但是社区并不知道婆婆一家出来住院治疗，不想给社区添麻烦的两人，甚至都没有尝试同社区寻求帮助。 看到这一幕，蜘蛛特别心疼。因为那段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他提出送两位老人回家，老爷爷还几次推辞，「不远，自己推着走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尽管有诸多不便，武汉的市民都在积极面对生活，用自己的方式为疫情分忧。这样的镜头，在蜘蛛的vlog里还有很多很多。

02

「武汉日记」主角：志愿者团队

志愿者团队，是蜘蛛vlog的主角。协调物资，服务一线医护人员，是志愿者们的主要工作。 肖雅星是酒店联合为医院人员提供免费住宿的发起人，每天忙碌在手上无数个微信群。为了解决医务人员的出行问题，她带动医院周边的一些酒店开始自发地为医护人员提供免费的住宿，目前已经有300多家酒店加入。 蜘蛛跟拍她的拍摄过程中，正好遇到一批仙桃运往武汉的民间捐赠物资，被卡在仙桃高速站。因为没有医院开具的证明，无法运进城。 她语速特别快，语气尖锐，非常着急：“仙桃只认运送给医院的物资，我们为医务人员提供住宿，却没有一个医院愿意给我们开资质证明，现在民间物资运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们提供住宿的意义在哪里。”



一天后，运送物资的车几经周旋，终于到达了武汉。 遇到问题，肖雅星也会说气话，埋怨没有得到更多理解，但是问题解决之后，气消的她还是会改口：「其实还是收到了很多的帮助和支持，我们也考虑得不够周全。」 她言语也很朴实。在一家媒体的采访里，她说：「我在武汉生活了很多年，以前可讨厌武汉人了，感觉武汉人天天就是在骂街一样的。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发现他们做的相当好，只是用言语来发泄情绪，让自己变得更加乐观。」 蜘蛛的视频里，这些走在一线的志愿者，没有神通广大的技能，常常崩溃，永远有无限多的问题等着他们。 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蜘蛛问肖雅星团队害不害怕，他们说：「当然害怕啊，但武汉是我们的城市，我们不能跑啊。」 春节期间，很多餐厅停止营业，青山社区医院附近有一家餐馆老板，从初二开始，每天给附近的社区医院免费送餐。中饭和晚饭加起来，每天要送100多份。
老板是典型的湖北人，做事讲话毫不含糊，没有一句废话。当蜘蛛问他，为什么要给医护人员送餐，他说：“没有为什么啊，这不就是应该做的吗？”
老板的话很少，浑身上下充满着武汉直爽豪迈的江湖气。 还有一位有三个孩子的最美妈妈志愿者。她主要是每天开车，往各个医院运送物资，早上出门，在外面跑一天，来不及吃饭，很晚才回去。她最大的女孩13岁，分担了母亲在家的部分职责：煮面做饭，照顾两个弟弟妹妹。 “现在，武汉修的这么漂亮，大家都觉得，武汉要挤入一线城市了，都引以为荣。结果一夜之间，疫情来了，大街上一下子没有人，常常主城区就自己一辆车子在跑，感觉很凄凉。有时候跑着跑着，眼泪就留下来了……我尽一份自己的力，让武汉早一点恢复往日的正常状态，我们也能正常工作，小孩也能正常上学啊。“ 当蜘蛛问起，这个志愿者你会做到什么时候？她的回答同那位义务送餐的餐厅老板一样：「做到武汉安全为止啊，做到武汉不需要我们了。」
蜘蛛希望通过记录这些普通的人努力，传递积极的态度，告诉大家一定要坚持下去，要对武汉有信心。 观众不知道的是，除了积极的内容，他也接收了很多令他心碎崩溃的消息，但他不愿意跟人提起。 他朋友的父亲，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却迟迟没有住上院。2月1日，蜘蛛去给她送药，那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是重症了。拿到药那刻，她蹦蹦跳跳的，感觉抓到了救命稻草。 2月3日，他陪朋友去社区医院，为她父亲住院的事情奔走，没有床位，还是要等。 等到2月5日，她父亲终于住上了院。 结果2月7日，就在昨天，得知了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蜘蛛赶到医院，正好在门口，碰到殡仪馆的车拉走朋友父亲的遗体。远远看到她，整个人懵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令人心醉。蜘蛛叫住她，朋友开始嚎啕大哭，一个女孩，还是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已经被感染了。 蜘蛛只能嘱咐她照顾好自己，把车上所有的口罩都给了她。 「这些内容，拍出来又什么用呢，不能给人带来希望。」 蜘蛛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人们不能泄气。他把负面的情绪自己消化掉，只做一个散播希望的窗口。

03

我对这个城市没那么热爱，

但这里的人很温暖。

蜘蛛是一个孤勇，甚至有些莽撞的狠人。
这17天，除了在家休息剪片的时刻，他几乎每天都在武汉各地奔波，一开始，只带一次性防护口罩，甚至戴的方式也不对。 接送的医务人员主动送他N95的口罩，朋友看到这种情况，也把囤积的口罩送给他。 蜘蛛对数字不敏感，即便确诊人数每天都在增加，他也从来没有恐慌过。 「希望大家能科学地认识这场疫情，大家现在都带着口罩，并不是说去人群里站一会儿就能被感染，勤洗手、做好防护、少去人多密集的地方。」 在疫情面前，蜘蛛有些过于坦然。他的心态，或许跟他性格中的冒险精神有关。 蜘蛛说自己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喜欢尝试刺激、在别人看来有些危险的事情。 他是武汉第一批玩滑板的板仔，也是第一批乐队爱好者，曾经他还建了自己的网站，朋克城市punkcity，发布一些演出信息和演出照片，是武汉最早的地下文化集散地。 不安分的姿态一直留在他的血液里。「年轻时候就是特别热血，想到什么就立马付诸行动，而且干劲十足。」 2019年，他成为了自由职业者，接点零散的拍片活。最惊险的是6月份，他去了马达加斯加，经历了车祸，迷路，三天两夜的河上漂流，在荒野上骑行…… 「我觉得已经好久没有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平时的生活挺没劲的，所以我用了一周时间买机票出发，找回之前的勇气」 他的拍摄风格一如「武汉日记」，平实、富有生命力，他镜头下的人物总是闪耀着勃勃生机。
2012年，乐队做累了的他还跑去西藏旅居，陪朋友亲手搭房子。 如果没有这次武汉的疫情，现在他应该在下一个目的地，南美的某个国家。 在平时，他是个独来独往，很不主动的人，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几乎不会主动联系身边的朋友。 「这段时间是我和别人联系最多最频繁的一段日子，毕竟疫情，属于紧要的事。」 蜘蛛哥的vlog坚持带给人们信心，我想，一定是出于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 没想到蜘蛛哥说：“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热爱武汉，我反而看到了很多武汉的缺点，我无数次想要离开武汉去其他地方生活。 我热爱的是这座城市里的人，也是他们化成了针线，如此温暖地修补着武汉，帮助武汉撑过这次疫情。这毕竟是我的家。”

04

你不需要一定做什么，

保护好自己，

就是在为疫情做贡献了。

刚开始，蜘蛛的微博只有两三千粉丝。第一期「武汉日记」发出去后，微博互动跟往常一样稀少。 但是第二期vlog播出后，视频一下子火了，很多大v转发，这令蜘蛛很惊讶，目前这期视频阅读量已经有963万。 他的微博粉丝数也在暴增，从一开始的两三千涨到了234万。

视频火了之后，媒体蜂拥而至，很多人要采访他，也有很多人给他的微博发私信。 蜘蛛有些无措。「一开始媒体要采访我也都接受，但后来，我不得不拒绝了一部分媒体。私信有很多关心我的内容，我很感激，但也没有一一回复。因为这些事情会很大分散我的精力，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不过看到私信有人想捐助物资，可信度高的，蜘蛛会把他们推荐给志愿者。「我要做好我的角色，一个记录者，其他的就交给更适合的人去做。」 蜘蛛的性格，从来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视频收到的差评或是好评，他也不太有时间看，后来他的女朋友帮忙回复了很多。 唯一的影响，是他再也不敢随便在微博上发东西，毕竟那么多粉丝，有了「偶像包袱」。 网友对蜘蛛最多的嘱托，是一定要注意防护和个人安全，也有人求他帮忙，当然也有人质疑他蹭热度。 「我觉得很好笑的是，以前我特别无聊的时候，也会去评论区围观别人观点的对撞，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微博评论区也成了网友撕扯的战场。」 早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蜘蛛就想过去地震现场做志愿者，但是一直纠结，怕去了之后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添乱。 这次的「武汉日记」，他担起了责任，同时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遇。他首先没有把这个事情想象地那么可怕，其次他坚持认为要乐观生活，要有魄力去战胜困难。“而且大家现在也都戴着口罩。” 视频一集一集地更新，几乎每天都有人问他，如何成为一名志愿者。 蜘蛛非常能理解大家着急的心情。「成为一名武汉的志愿者，首先，你要有一台车，因为现在没有车，很多事情你都做不了；其次，我认为你最好身体健康，抵抗力好，我观察到很多志愿者都是年轻人，还没成家的；第三，你能够为你自己的言行负责任。」
蜘蛛的一个老朋友，疫情发生后一直自己在家宅着，没心情做任何事。 社交网络上充满着关于疫情的负面信息，身边很多人都去做了志愿者，但是如她这样，没有能力成为志愿者，心里面反而会有一种负罪感和内疚感。
蜘蛛并不提倡这种想法：“我希望独居的年轻人不要有这样的心理压力。你不需要一定做什么，保护好自己，共同抵抗病毒这个敌人，就是在为疫情做贡献了。”

05

等这场疫情过去了，

人们很快就会忘记我

“我的初衷还是继续做真实、不矫情的内容，让大家了解武汉的平静和紧张 ，消除恐慌，保持希望。 ”
截止目前，蜘蛛猴面包上传的9期武汉vlog，仅在微博这个平台就获得了超过2700万的播放量。最高的一期，阅读量高达963万。 有网友称「武汉日记」是“本年度最感人纪录片”。 沉浸在亢奋情绪中的蜘蛛，经常失眠，也一直没有停下拍摄的脚步。 直到昨夜。我们的采访一直在凌晨2、3点进行，只有那个时候，蜘蛛才能从白天的忙碌中停下来，思考一些问题。 他对我说：「我可能不想继续拍下去了。」 这位冷静的创作者，少见地露出了沮丧的情绪。 当我问起蜘蛛，你为什么突然不想坚持下去了。他回答： “最近几天，我一直处于应激的亢奋状态：失眠，不怎么吃东西，每天拍片、剪片、刷信息，甚至家里的锅碗已经好几天没洗了。 我也会被网上的信息影响，感觉突然失去了动力：我的视频，相比于那些研制医药对抗病毒和真正走在一线的报道，好像不那么重要。 最近频繁跟人联络，也让我觉得很累，很想回到之前独来独往的自由状态。” 2月2日，蜘蛛的vlog被大范围转发，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着他的视频，“下一期拍什么？”“坐等上线”的催促和期待，也给蜘蛛造成了很多压力。
剪完手上这期vlog，蜘蛛大概会休息一阵。
对于热度，他有着清晰的认知。 「我知道，疫情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回归正常的状态。大家也会很快的忘记我。」 大多时候，蜘蛛都努力保持冷静、客观。他理解很多人在网络上宣泄情绪，也理解民众的愤怒。 但他坚信，疫情退去之后，所有的问题都会追责的。目前最要紧的，是尽快把疫情熬过去。 撰文：七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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