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腊月天刚露出鱼肚白,二婶早早地起来了。放了她家的鸡,牵出狗,忙着生火做饭,并叫醒几个上学的孩子。
二幺自出去打工村上太平了不少,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出个灾生个病,最好死在外面。她狠狠地想朝门外望了眼。
二大爷的大部队又赶出来了,二婶忙捏着鼻子进屋。二大爷鞭子甩得响,羊群一阵咩咩,打破了沉寂的早晨。
人们刚吃过早饭又聚集在村头大树下太阳高悬,一辆车停下下来一人提锣背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大家心凉了下换上笑脸,回来了,回来了。空气沉闷凝固走远目光相送,各自散去。
二嫂去卖了几袋花生 ,买回一头小猪,阿花家的母猪下了崽,她也要像阿花一样养猪.,开展第二副业。
小猪粉嫩怕生,拱在草里睡觉二嫂端些吃的,猪吃得少拱翻了舍不得打,满眼爱意细心照顾。一天几遍跳进圈内,瞅瞅摸摸小猪用嘴拱拱她,笑得如花盛开。
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二哥没有挣到可以买台彩电的钱。二嫂安慰着没事钱挣不完,忙去做饭,这时也是家家女人们更忙的时候,也盼着这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母亲也忙着跟搭把手。
村里又热闹起来。阿赖抱着孩子去串门,他们又凑在一起打牌赌钱,你们不知道春丽家的其实也挣到钱了又被输了。阿赖媳妇找来,死鬼瞎说别管人家闲事,抱走了孩子,临走说赌死你有种别回家,众人哄笑随她去。
阿英家的大彩电,里面的人穿什么色的衣服,花草树木动物像要走出来,围了一屋的人我看得津津有味赖着不走。母亲找来藏在人堆里,被揪着耳朵写忘了的作业。
过年前二大爷卖了两只羊,他丢丢地说着,母亲说年可过得丰盛些,二大爷点着头。年底大家似乐翻了天,穿着新衣服,家家炮竹声声,蒸馒头煮肉贴对子。二大爷也换上了新鞋新大衣。
年三十我们看了春晚,不肯睡去和二嫂跑在路口看夜晚中远处的烟花。五颜六色如花开一树,点亮夜空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随即坠落留下更加黑暗的沉寂。我拉着二嫂不肯离去,很晚天上星星闪烁如筛眼才回家睡觉。
门一直为二哥留着,他却一夜未回家。第二天晚上正当一屋子的人赌得忘情时,派出所车来了。二哥跑了。阿赖,和阿花的丈夫被抓走了两人各罚了五百块钱。女人们怒气冲冲男人又打又抓,他们耷拉着脑袋。
我和阿英忙着搜集毛球扎在(树上结的种子)长杆上,晚上游行用。
早早吃了晚饭,把毛球浇上煤油家里吃得油又不敢浇,只沾了几滴和阿英各自举着去集合地。
来齐了十几个小伙伴,大家点着火把分成敌我两派,先沿着公路齐走一阵,火把如长龙在夜色中蜿蜒。过后两队开始交战。手中的火把是武器,大家打在一起,开始火把还亮还可看清对手是谁,一阵狂舞后便乱了套,火把熄了火星如萤火虫,打了谁的肩,火星落在谁的衣服上着了,头发烧焦了,打了谁的头和腿了,谁哭了。黑暗中谁也不知谁。只是胡乱一通的狂舞。
玩累了,火把上未烧完的绑着的东西打斗中掉了,空气中一股煤油烧焦的味道。大家不玩了回到亮处,个个如猴灰头灰脸指着笑着跌坐在地上。
天更黑了四下一片沉寂又不知几点,估摸也不晚了各自回家。
第二天路上都是散落一地的杆子,毛球,着得一半的破毛巾。
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村里有人家丢了东西。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着村子。树木黝黑呆立,一排排的瓦房在阳光中分外鲜明。
几个一向早起的人早早起来,在村头站了会,又像出洞的老鼠各自缩回。
几天后新一轮的打工人又走了,大家各自踏上新一年的旅途,进入各自既定的位置,为新一年而忙碌去了。
二嫂和阿花她们显得有些恹恹的,老幺兄弟俩今年没出去。
二月的一天村里的一块大地要被拿去了,大家伙听了村里炸开了锅。人们隐约地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显得有些兴奋和焦躁。
那段时间村里人莫名地变得亢奋,说话时抬高了声音,竟会大笑几声,末了又不好意思地灭了自己的火,他们变得更加匆忙,跑得勤坐不住。
村长召开全村会议。
大家热哄哄地议论着,现场形成两派。种这么多年的地被拿去,以后吃什么,那是一年全家人的口粮,另一派是双手赞同不想种地的人。会上大家唇枪舌剑地争吵起来互不相让,母亲和二嫂早早回来了。二婶她没回,老幺哥俩叫得欢。
村长拿出张纸,同意的写名画押不能反悔,一时现象沉寂。老幺第一写了名,有几个响应。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坐不住。本上的名字越来越多。
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事由不得你,村长和大队书记放下狠话。大家面面相觑傻了。
两天后我家桌上放了一匝崭新的钱,母亲在数。有些无奈又有些惊喜。
钱只给了一半,另一半年底给,母亲说这不折腾人吗?二嫂没出声。
半夜屋内灯还亮着,路上的车声更吵。那些夜晚许多人都睡不着。
月底开始有车运砖拉水泥来了,大家摩拳擦掌手拿家伙去护地,全村妇女老幼全岀动了,一副势不罢休的架式,二大爷赶着羊群在后面。
来了警车,大队书记也来了,队长鼻子都气歪了。二大爷和几个年纪大的蹲在车头不起来,他们瞪视着,另一方沉默着。
你们这些人,真是愚木疙瘩顽固不化呢,你们能拧过大腿,拧过大队镇上吗?瞎折腾,书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式,队长点头哈腰。回去回去,该做啥做啥别瞎闹,书记的车一团灰尘不见了。二大爷他们爬起来冲着骂。
人群动了,站累了僵持了会,有人用胳膊做着暗示,三二个走掉了。其他的人会意跟着。
羊早已散落在草丛里,二大爷甩着鞭子。
运料的车队天天来,村民们天天去,人也渐渐少了。最后只有两三个人。
一天傍晚村长把钱挨家送去了,大家数着钱相互道好。
运料的车多了,料子像小山。村民们的护卫行动告一段落,大家揣着钱,陌生地打量着每天的变化,脚底的土地变得坚硬,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也一点点地消失。茫然和不知所措写在每个人脸上,开始忧心忡忡。
大家又聚在村头树下。朦胧中树木变得有些绿意。
路上车辆飞驰,何时车变得多起来,夜里动静也如响雷。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答着,黝黑的柏油路显得更加遥远,晃得眼花。世界要变了。
二嫂眼前浮现二年前在地里瓣玉米棒的情形。玉米长得出奇得好,总干不完。叶子刺得皮肤又痛又痒,天黑了四周一片寂静。她朝外背玉米棒子一趟又一趟。二哥没了影,又累又伤心地哭起来。
拉着一车的玉米棒又掉进坑里,车翻了。刚巧经过的二婶帮了忙,才把车从坑里拉出。
秋天是收花生的时候,阴雨天也得起,不拔就发了芽。拔起全是泥人也变成泥猴,手脚全是没水洗,理理头发,提提裤子,搔搔痒,唉呀全身都是。
他们怨恨着泥土,可要想到今后没有了它们,还是在些舍不得。他们干笑着,一种茫然深深的失落感写在脸上,吸着烟望着四处,偶而目光碰触又慌忙地投向别外。
不用围着地再转,那日子会是怎样的呢?眯起的眼前,一切变得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