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来了,爱情还会远吗

走到三楼,抬头一瞧,左手边贴着“福”字的门上写着302,我敲了两下,没人应,这才发现,深红色的防盗门是虚掩着的。

不见有人来,我直接拉门进去,扫视不大的客厅,老旧的布艺沙发,折叠式餐桌,白色立式饮水机,此外就是四面承重墙。隐隐约约有一个顿顿挫挫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有人吗?美团外卖。”我高喊一声。

一道门瞬息打开,一个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女子走出来,她身后的屋子里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

“您要的外卖。”

女孩接过手去,微笑着道谢,她着装上白下黑,高跟鞋“得得”敲着地板,白色毛衣上的金色向日葵非常鲜明,像把暗暗的房间映亮了,有淡淡的香水味,也是那朵太阳花的贡献吧,我这么想着。临走前,告诉她门没有关。“小心小偷溜进来。”

她再次道谢,脸上的笑容跟她胸前的花一般灿烂。

入冬了,天黑得早,再加上雾霾的侵袭,整个城市一天到晚都是迷迷蒙蒙的样子,像个不梳洗不打扮的懒姑娘,街道上的行人口罩蒙面,步行的、骑行的都行色匆匆。雾霾无处不在,附在人身,钻进衣领,我常想:今日,体内的肺泡堵塞几何?

但是除了专配的服装和头盔,我没有任何防御,还故意大口大口呼吸有毒的空气,仔细体验非气体的东西在鼻孔内摩擦,爬动。而且越是雾霾锁城,我的工作越是繁忙,风驰电掣般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敲开一个个陌生的门,把带着热气的食物奉上,彼时,迎接我的或是一声谢谢,或是一张冷漠的脸,运气不佳时,刺耳的抱怨当头一棒:饿死人了,你是爬着来的吗?

可我不在乎差评,客人指责时我唯唯诺诺,不置一言。一年来我远离熟人社会,抛弃和建筑有关的一切,专与陌生人打交道,种种遭遇早已经料到,这与三年的牢狱生涯相比,算得了什么,我心里充满阴霾,绝不亚于这个“飘渺”的城市。

第二次来到302时,我发现门仍然是开着的,“咚咚咚”,我再次不请自入,好奇心驱使我站在声音传来的门前屏气倾听,除了顿顿挫挫的女子声音,我还听出几丝舒适的感觉。

“怎么,你在教课?”她出来时,我问道。

“对啊。”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是圆圆的,不十分大,但有神,就像挂在圣诞树上的两颗闪闪的星星。我莫名地想起了朱朱,饱满的泪珠从她眼窝里涌出,出狱之后我才知道,朱朱已经嫁人了,她哭着说:“爸爸不允许我和坐过监狱的人来往,不然,把我的腿打断,我实在没办法……我之前那么爱你,你是知道的,你是为了我才……”朱朱的眼睛也是圆圆的。

我不怪她,怪自己的虚荣。

“我是特意留着的,我讲起课来有时听不见敲门,一会儿有的家长就接来孩子。”

“这样啊,怪不得呢,那以后我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年轻的女老师笑了,点头同意。

两周后,我知道她叫春晓,是一个作业辅导老师,教初中数学,她送给我的名片上写着“春耕教育”。

“你能不能在送餐时帮我发一下传单……如果顺手的话。”春晓看着我,我沉默,并不是觉得为难,而是让人信任得太突然,有些不敢承受。

“那就算了,你的时间比我还紧张。”她见我一言不发,脸上是一种为冒犯而歉意的表情。

“把传单给我。”

她怔了一下:“你是说,你可以帮我。”

“对,不过,我的配送范围也就这几个街区,去更远地方只能等到月底了。”

“已经非常感谢了,不用去其他地方,我的势力范围就是十三中附近。”她嘿嘿一笑,我的心里被一个软软的东西抚摸了一下,有点熟悉,一种久违的感觉。那个晚上朱朱也是这样笑的,轻灵灵的,就像水滑过耳朵,软化我的心我的肺。

“够了够了,不要喝了,还要开车呢!”朱朱说。

“没关系,你来开,今儿高兴。”我又打开了一瓶红酒。

一个小时之后,一场车祸结束了所有的美好,我酒驾了,肇事逃逸,之后锒铛入狱。

有一天,屋子里多了好些家长,春晓追到门外扯住我的衣服:“等一等,给我一分钟好嘛。”她知道傍晚时分我的活儿最繁忙。她把一个灰白格的围巾送给我,让我戴上试试。

我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要做什么,她嘿嘿一笑:“你傻了吗?抓紧时间啊!”说着把围巾套在我的脖子上,她胸前向日葵金灿灿的散发清香。

“跟你还是蛮配的,”接着又把一只口罩递过来,“还有这个,整天雾里来霾里去的,带上它肯定有好处,”春晓特意扬扬下巴,向屋里,“总之,谢谢你的帮忙。”

我依然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手机上每半个小时就会报来一次预警,雾霾的程度在加重,逐渐从橙色变成红色,数值从三百涨到五百。同时,“咕噜咕噜”不停有新闻翻滚而来,十条有五条都是与雾霾有关的,诸如“中国重霾面积62万平方公里,24城启动红色预警”,诸如“河北一小学雾霾天照常举行室外体育比赛,工作人员:哪天没雾霾”等等。我匆匆看过标题,点击清除,通知、预警、新闻被洗刷一空。

这个冬天,雾霾最厉害的时候到了,结束完一天的工作已至深夜。从送餐地到我的小屋,我需要走二十分钟,穿过一道街,到马路对面,钻进一个小巷子里,左拐,直行再左拐,龟缩到我那城中村的单人床上。发乌的天花板,我的脑海里是朱朱,莫名其妙,有的时候春晓的影像也会闯进思绪,想她望着我的眼神,想她甜美的笑容。

“怎么可能?非分之想。”我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直到一个傍晚,春晓对我说:“看你整天,脸上的阴霾比外面的雾霾还要严重,失恋了还是丢钱了?生存环境已经这样,为什么还要在心里给自己添加不愉快呢。”

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曾经也是一个健谈的人,唯恐别人不了解自己,而现在正相反,耻于谈心事。面对这个女孩,我的心扉却好像打开了一道门缝。

“他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但我仍在沉默,突然觉得屋子里的空气郑重起来。

春晓顿了顿,思忖着什么。她推开里屋的门,意思是要我走进她的卧室,我傻楞楞的,心在犹豫脚却不听使唤了。与外面的简陋不同,一个少女的粉红色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大床上的被褥叠放整齐,橱柜里的书五颜六色,最大的特点是墙上的照片,床头上方挂着一张巨大的艺术照,春晓穿着紫色的裙子,手托着腮,一副遐想的样子。对面的照片墙除了艺术照,就是她旅游各地的留影。

“你觉得我漂亮吗?”

我不知道春晓为什么这样问,我点点头。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照片上我总是孤身一人吗?”

我摇摇头。

春晓看着我,慢慢地转过身去,她白色的毛衣塑造了一条温柔地曲线,马尾辫直挺挺地对向我的脸:“撩开衣服,看看我的后背。”

我心里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甚至朱朱的衣服,我都不曾动过。

“莫名其妙吧,不过我说真的,没关系,撩开。”

我照着做了,白色毛衣里面是粉红的内衣,刚刚露出一片手掌大小的雪白,突然,我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短促的“啊”声,紧跟着身体倚靠到了墙上。

城中村发乌的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跟春晓后背上的疤痕相似,只不过疤痕是暗红的,粗些,像一条长长的蚯蚓攀附,从脖根垂向腰部。我从没有见过如此长的刀痕。躺在单人床上失眠,满脑子都是春晓恐怖的后背。

“你没想到吧,我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身上会有这么大的创伤。”春晓说,“但是我知道,你的伤痕,是长在心里的,所以你的脸上没有一丝阳光。”

“‘脊柱侧弯’,没听过吧,一种先天疾病,得病的人影响美观不说,一般的运动都难做。”是的,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个柔弱的女孩三年前做了手术,以巨大的勇气走上手术台,任医生在自己的背上划开近五十厘米的刀口,一脚踏进鬼门关,一脚留恋着世间的人情,在生死的边界挣扎,十几个小时才出来。

“手术后,我在床上躺了八个月,花尽了父母的积蓄,”春晓说这些时那么坦然,“我身体里还有四个钢钉,今年春天把它们取出来,所以我要努力挣钱。”春晓说完,两手交叉,向外推直双臂,伸一个懒筋,打一个哈欠,很慵懒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没时间听你讲了,改天吧,如果你愿意说给我听的话。”春晓把我推出卧室,可我多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要知道,两个月前我们素昧平生,一个是外卖小哥,一个是数学老师,就像永远不会交接的平行线。这天夜里,我在梦中梦到了朱朱,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朱朱喝了酒,却要我送她回家,放她在床上的那一刻,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别走。我守着朱朱一夜。

三天之后,一早睁开眼,感觉有白晃晃的东西刺进来,我拉开窗帘,一层薄薄的小雪铺盖在房顶、路上。步行去上班的途中,我感觉空气是冷冽的,但明显少了一股烟尘气。天仍阴着,远处那座标志性建筑却很清晰。

下午午饭高峰过去之后,我去找春晓,我第一次穿着便装出现,我告诉她:“以后不能给你送饭了,我准备重操旧业,因为相对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和建筑打交道。”

我低下头,犹豫着,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但是我希望,春天来的时候,如果你愿意,我推着你走进手术室,等你,一直等你出来。”那一刻,我的脸大概红透了。

春晓和她胸前的金色太阳花,都在死死盯着我的脸,哈哈哈春晓笑起来,一串轻灵灵的声音就像水一般从耳边滑过。

“你做好准备了?”

我点点头。

“开始吧,洗耳恭听。”

四年前,朱朱生日那一天,原本是我开车的,但我喝了酒,车是朱朱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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