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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场恶斗,大车车帘已碎,顶蓬车厢也多处破损。容闭月搂着杨小易坐在车中,思绪起伏难平。方才多亏了自己身上带着解毒药,顾今朝内力又深厚,才勉强克制住中的毒。至於今后有碍无碍,则难说得很了。至少数日之间,顾今朝无法催动内力与人动手了。
远处日已西斜。林中寒鸦数点惊起,“呀呀”几声叫得人心凄欲碎。车老板勒住大车,道:“顾大爷,天气不早了。”顾今朝举目四顾,见四野茫茫,前方极远处仍无半点炊烟迹象,轻声道:“今日看来又难找到投宿之处了,且再走一程看看。”车老板点头道:“可别再来些凶神恶煞才好。”说着一甩响鞭,大车又缓缓上路。
再走一阵,暮色更重,草木中似也透出阵阵寒气。顾今朝心中焦急,在马上长身看去,忽见远处飞鸟盘旋,群鸦乱飞。鸟雀飞处,模模糊糊似有一座房屋。顾今朝忙一指,“且去那里看看,若是人家便可投宿。”
待车到近前,几个人才发现并非什么人家。这荒郊野外,孤零零的一座房屋,本就不可能是什么人家,原来是一座荒弃的古庙。顾今朝先跳下马来,推开虚掩的庙门,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顾今朝屏住呼吸,不敢大意,抽出腰间“流彩虹”。他踏进门内,逡巡一圈,才发现庙并不大,只有正殿配殿两间。大殿神像半边已经坍塌,罩满灰尘,不知是城隍还是土地。像前供桌香炉歪歪斜斜倒在地上。
顾今朝见庙中前后无人,心下稍安,才回身将两扇“吱呀”作响的大门打开。容闭月带着杨小易也走进庙中。顾今朝将大车与自己的座马拴在庙外树上,才又折返进庙。四人一路行来,也有几晚露宿野外,因此也不觉得如何。那车老板忙着将车上行李搬进,找些杂草铺在地上,又捡了些柴火,架起锅灶,生起火来。
门外已见了淡淡的月色。月影朦朦,被时不时飘过的云掩映,更显得如罩了一层薄纱。顾今朝站在门口,负手向天,已经站了半个时辰。
容闭月不知他在看些什么,也许想看出明天天气,但也不用站这许久吧。她一路上与顾今朝即使交谈也是三言两语,有时话到口边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得默默相对。记得十年前新婚见到顾今朝时,他一股英气逼人,言谈间豪气十足,与杨易之虽是一文一武,但这份豪情却是毫无二致。她那一刻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文武殊途的人会是生死之交。
十年了。易之已经不在。顾今朝身上也是棱角尽去,锋芒不在,只有说不出的沧桑。少年子弟江湖老。十年江湖就足够了。她也偶尔见到顾今朝望向她的眼神。但只要眼神一对,顾今朝必定不敢对视,转目避开。而那闪烁不定的目光中似藏着多年的心事。其实她十年前便该知道,也许只是不想承认心中这个隐隐的念头。他是杨易之的生死之交,但这种感情却是不会因此而改变,只不过让他不敢流露一丝一毫罢了。
容闭月在心里叹了口气。鲜衣怒马,一剑光寒。自己曾经以为的江湖,远不如十年前那么可爱。也许本来就不可爱。少年人总是有憧憬。当年的自己是如此,易之是,顾今朝是,如今的小易也是。直到岁月不知不觉地流淌过才发觉,人不过与树上的鸟、水中的鱼一样,天虽空,海虽阔,任你飞翔、翱游的也不过只是巴掌之地罢了。谁能不在这网的束缚中呢?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蒋捷只怕也是经过沧桑才写的出这等词句。
容闭月不由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见顾今朝还在那里一动不动。月已升高,投下他的背影。连这背影都说不出的寂寞。容闭月见他背后衣衫尽裂,两道伤口虽已上了金创药不再流血,但也是血肉模糊,刺目心惊;左臂露在衣袖外,高高青肿起一块。这才暗道:“真是糊涂,刚才心思都在小易身上,竟连这都忘了。”她忙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件长袍。
这长袍已有些退色。容闭月捧在手中,手也有些颤抖。她摸着这长衫,感觉似又伏在杨易之胸口,似又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她咬了咬嘴唇,站起身来,又觉得不妥,推了推已在草堆上迷糊许久的小易,轻声道:“给顾叔叔送过去。”
杨小易接过母亲手里的长衫,揉了揉眼睛,向顾今朝走去。一长一短两条背影重迭在一起。
顾今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转身来,看到捧着长衫的小易。他不由抬头,正对上容闭月的眼神,似关切,似询问,似欲言又止。容闭月见他回头,忙道:“顾大哥,这是易之的长衫,将就着穿吧。”
顾今朝神色微变,道:“多谢杨大嫂!”他接过长衫,披在身上,冲容闭月微微一笑,却见容闭月静静看着他抖衣伸袖,系好衣钮,眼中柔情无限。想是她见自己穿起长衫,又记起了杨易之。顾今朝心中一片苦涩,默默低头。容闭月盯着他,一句“易之”就要冲口而出。
顾今朝幽幽道:“我们江湖中人,今天看了夕阳落下,不知明天还能不能再见它升起。因此我总爱多看一会儿夕阳。人生无常,杨大嫂也不要太难过了。我十八岁那年曾向一个老和尚求过一签。那签上只是‘大般涅磐经’一句经文:一切诸行皆无常,恩爱终归别离。少年时不明白,如今咀嚼,此中大有深意。细想人生,大半如此。”
容闭月听这句话,默默不语,心中只在翻来覆去:一切诸行皆无常,恩爱终归别离。纵然恩爱归于别离,易之,为何却是你先离开?
此时,那车老板恰好招呼道:“杨夫人,顾大爷,用些饭吧。”他们为防路上错过宿头,便在车中带了白米、腊肉、酱菜,因此做来也不麻烦。
车老板撤去锅灶,四个人围着火堆用饭。众人都有心事,因此吃得甚快。不过片刻,便匆匆吃完。车老板自去收拾碗筷。顾今朝、容闭月和杨小易围坐火堆旁边。火光明灭不定,也照得三个人脸色忽阴忽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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