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不一定春暖花开

有些自由如镜花水月，你我注定无能拥有；

有些自由，是被我们一叶障目，主动放弃。

连续下了几天雨，到今天要离开，厦门倒是放了晴。吃过早饭之后，我在酒店阳台上吹着海风看着一小片海发呆了一阵子。一座节奏不那么快的城市，一些脾性温和的人，还有连绵望不到尽头的海，这一切都非常容易让人产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念头，想要从此喂马、劈柴，和相爱的人度过余生。

每天睁开眼，什么都不想，就吹吹海风发发呆，喝喝咖啡看看书，自此人世间的纷争与我无关。想想，真是非常美好的人生状态。

同行从北京来的同事，说团队里近日就有一姑娘准备带着丈夫孩子搬到厦门来，远离北京的雾霾和高房价，要来这海岛上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

虽然厦门市区的房价如今也已经蹿到了五、六万一平，早已不是幻想喂马、劈柴这种田园诗歌的地方，但相比帝都的车水马龙和人心纷杂，总还算得上平静而安宁。这姑娘一心决定要安家至此，大概也算是既照顾了自己一颗旅居城市的心，又安抚了追寻小确幸的人生梦想吧。

清楚了想要度过的人生，然后就一心一意地享受它，无论是怎样的状态，其实都只需要自己开心就好。而像我这种总是想太多的人呢，自然就没办法轻易地做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决定，所以犹犹豫豫地跟老王讨论，要找个美美的小城市，开一家小小的店，过最简单最平凡的人生其实才自由的时候，被老王不客气地回嘴说：你以为这样你就不被人管制了吗？

我想了几秒叹气说："是呀，有城管呢。算了"。

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是一部分人掌控资源掌控另一部分人命运的状态，那么，不管我选择城市还是乡野，选择沿海还是内陆，都改变不了置身这游戏规则之中的事实。所以，有朝一日，我当然可以选择一座美美的小城，开一家小小的店，与相爱的人用最不为人知的方式度过余生，但这选择的原因——可以是因为小城的美，可以是因为对做小店老板娘的热爱，可以是因为爱情，也可以是因为爱上平凡简单的生活，唯独，决不能是因为追寻一种自由自在的人生：

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的世外桃源，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它是人类在内心构筑的乌托邦，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它寄托的，是存放真善美的理想国；它无法承载的，是现实人生里的满地尘埃和鸡毛。

而我看到了海，把海放到了我心里，心烦意乱的时候，逃出来看看海，听听海风，发发呆，将自我放逐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里，把承载地满满的生活杂念与思绪都倒到海里去——这便是『海』在我的人生中，能起到的最大作用。就像它包裹大地，包容万物，吞吐潮汐一样，它也包容一个如我这般的凡夫俗子的，平凡的心神与动荡。

如是，便好。

02

回程的飞机延误，被关在机舱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我自顾自地享受这段难得的看书时光，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就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身旁没有听到任何人的抱怨，没有人大声说话发牢骚，四处走动表达自己的不满，更没有人凶神恶煞地恐吓空姐再不走要退票。

一时间有些震惊。这一年来来回回飞国内的航班，这一趟出人意外的安静完全超乎想象，甚至，受宠若惊。当然现在想起来，大概也是因为那趟航班上很多是来厦门参加全国医学界一个很重要年会的嘉宾的缘故吧。

但无论如何，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应该要对城市怀抱信心：是的没错，那些庞大的城市里，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雾霾、交通堵塞、钢铁森林、勾心斗角、资本操作、物欲横流……城市里的每一个毛孔，可能都有藏污纳垢的嫌疑，都有什么不太见得天日的事情在发生，可是，城市也在解决现实生活和文明发展中的问题。

城市用它的方式培养了现代人的先进性，也就与此同时滋生现代人某些方面的疾患，这个事实同天底下所有的事情一样无可避免。你无法改变它，甚至无所谓接不接受——反正你的来来去去，城市根本毫不关心——你所能做的，只能是适应这种好坏皆有的生存环境，并选择自己愿意付出的人生，与一座你愿意与之交易的城市发生某种关联。然后，让城市成就你的生活，也允许自己，被城市恰当地利用。

——所以，这么说起来的话，或许根本没有什么自由生活，也就根本不会出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永久幸福局面。因为这世界没有按照我们的意愿运行，过去没有，现在不会，未来也不见得。更何况，单个人的想象力在由社会群体的集体意志和行动构筑成的城市面前，根本就是太微不足道和狭隘封闭。

也就因此，一座城市根本不可能为了成就一个人的自由而存在。何况，不要说是城市，就算是另外一个人，也根本不可能为了成就另外一个人的爱恨情仇与欲望而存在——我们的自由意志是个如此虚幻的概念，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我们的现实人生之中，就如同我心中藏着的那片海，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所谓按自己的意愿度过此生之类的话，大概大多数时候只是安慰自己的一剂幻药，或者是勇气过人的人的一种生活理想。但总归，我们所谓的自由意志，即便是在解脱了许多传统社会束缚的今天，也可能最多只是在于：自由选择在哪一座城市、与什么样的人一同生活，自由选择与怎样一种人生进行交易，自由选择在这样的交易里你因承受所失所得而经历的喜怒哀乐以及是否让这场交易持续进行的个人意愿与意志。

当然，纵然是这样的自由，我们常常都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离不开一座久居的城市，离不开一个眷念的人，离不开一种惯性的人生，抑或是离不开自己深陷其中的情绪……都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一种自由被剥离的幻觉——

如果连这一点自由我们都不敢拥有的话，那么人生如果不如所愿，讲真，我们真的，没有立场怪罪什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