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0《纸言.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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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之夜，注定无眠。与其忍受，不如享受。

每年数十次出差，或旅行或游学或授课，逐渐习惯在异乡体会各种睡眠:有井冈山深处的滂沱夜雨，鄂尔多斯乌云压顶的磅礴气势，北京香山的阵阵松涛，天津滨海新区的夜半歌声，也有威海眺望刘公岛的惆怅，矗立烟台浩渺大海的独自感伤。

郑州友人在微信群里同样惆怅，“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故乡安置不了你的肉身，他乡容不下你的灵魂，从此便有了漂泊，有了乡愁，有了牵挂！”突然地心有戚戚，回复他“道是清风明月夜，心存寄处是故乡”。似乎想起成都宽窄巷子中有联如是，仔细思量，确乎已忘。

傍晚时接到天津某企业国学课程的邀请，探问我课酬几何。于我而言，讲课只是读书学习的副产品，不当它主业经营，自然也不甚计较课酬多与少。

不计较，不讲究，是因为不重要。

从郑州西区老城“御花园”酒店出门，街道混乱逼仄，按高德地图指引，向南行约900米，折向东行，名为“同乐街”，有邮局一间，寂寞清净。一位女职员接待，取出事先写好的明信片交于她，央她加盖邮戳。

那明信片上写道“最好的旅游，不是行万里路，而是生活在别处”，她问我可否需邮寄，我说只需加盖当地邮戳，我自带回即可。她说甚好，又说很多外地人来郑州，都要特意到这个小小邮局买上几张明信片，盖了邮戳带有，只因喜爱邮戳中“同乐”的美好寓意。

加盖当地邮戳的明信片，是我旅行途中证明“到此一游”的纪念，少年时不曾走过的路，不曾去过的地方，如今要一一实现。成长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有了条件之后，走出去，看看梦想的模样。

赶到授课地点时，已耽误午饭时间，亲自驾车迎接我的老友汇涛君要尽地主之谊，于饮食毫不讲究的我却嫌那繁文缛节，执意去一家街头“湖北热干面馆”。一人一碗，褐色的是芝麻酱，黄色的是腌萝卜，绿色的是葱花香菜，佐以红色辣椒油少许，以筷子抄底大力搅拌，各种颜色与味道充分混合，直吃得汗如雨下，面似桃花。

重要的不是那碗面，而是友人情意。同样重要的不是课酬，而是与人分享，为人服务的机会。

我说，儒家思想讲成人之美，与人为善，你诚意邀请我授课，我便不能为难你。一来支付多少标准课酬并非学院能够做主，上级部门有明文规定，我也不能破例；二来能够以国学思想为更多人服务，不正是我研读传统文化的初心吗，又也能因为课酬的多寡而挑剔。

其实，我在意的是“时间成本”。濮阳弹丸小城，不通飞机高铁，出行备受折磨，去程一日，授课一日，返程一日，这便是三日光阴，以半天课程换取我三日读书光阴，这经济帐明确是要亏损的。

电话那边大笑，说些诚心敬佩的话，我倒是内心没有一丝矫情，因为尽是真诚。

赶到医院时夜色已深，父亲身体虚弱，见到我回来，脸上露出一片笑容。仿佛我当年依赖他，他今日也是依恋我的。

他说你跑了一路为何不回家吃饭洗澡再来，我说早晨在酒店里洗过的，陪伴他要紧，一顿晚饭不吃也是不当紧。他执意要我吃些东西，说窗台上有新煮的花生，一块烧饼。拗不过他，只得取来漫不经心地嚼着。他见我吃得香甜，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要睡去。

把生活简单到极致，把物质需求降低到极致，把心思清净到极致，无悲也无喜，一片通透澄明。

他突然睁开眼，说要睡了，为我可要读书。我说下午便完成每日里写字功课，夜里专门陪护照顾他，他幽幽哼了一声，像是答复，又像是呻吟。

女护士被巨大的口罩遮住脸庞，我只能凭借想象那是一张美丽的模样。

生活也可能，被一张毫无表情的口罩遮住模样，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意义，就是迫使自己相信，那巨大口罩的后面，是一张美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