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理念

我的古文功底很差,虽然可以阅读一些文言写就的经典,摇起笔杆来却远不到引经据典倚马可待的程度。但人每每都有过度补偿的心理,尤其似我这样我执炽烈的人,一写作总喜欢舞文弄墨,好像一定得将文字左扭右摆,肠子胃里都趟过了,才好意思拿出来供人审视。中学时代自己最喜欢读的书是民国时期的,半文不白汉英夹杂的矫揉造作很合我心意,自己明明英文没有好到那个程度,却也想邯郸学步,字里行间夹杂些外文做点缀。然而那个时候我丝毫不觉得此举有什么过失,人的本能就是喜欢在外在形式下过多功夫,好比我想写点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思地铺好排场,煞有介事地查好华美词句与翔实证据,宁愿最后完成的是七拼八凑的堆砌,也强过平铺直叙、坦露心迹地表白自己的观点。十几岁时候的我的写作就是这么糟糕,完全不堪入目,不知现在有没有变得更好一些。

自然与理念_第1张图片
Masoud Raouf的动画作品截图


自然与理念_第2张图片
Masoud Raouf的动画作品截图

写这篇文章当然不是为了所谓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昨天和加拿大导演Masoud Raouf 的攀谈让我陡增见识,Masoud的家乡是伊朗,他的经历和《我在伊朗长大》的作者Marjane Satrapi一样,年轻的时候学习艺术,研习波斯密细画,甚至学习过中国水墨画。他说波斯密细画的特色是精致和细腻,有点像工笔画的缘由是缘于其来源正是中国,13世纪成吉思汗征服波斯全境,因此也把来自东亚的工笔画法带入了如今波斯境内,所以现在学习波斯密细画的画师都要学习中国绘画。伊朗政变后,大批知识份子被视作西方走资派,逼不得已纷纷逃出国境。Masoud曾坐过监狱,出狱之后几经周折来到加拿大,于加拿大开始了动画创作。他别出心裁地发明了手绘动画糅合纪录片技法拍摄影片,由加拿大政府资助完成,并且在世界范围内大获成功,于多个世界电影节销售、展出。他博学多闻,做过很多事情,为欧洲艺术杂志撰稿、办电影节、做老师、当画家、电影人和制片人,最后承认自己还是最喜欢单纯做艺术的时期。感伤之余也不无得意地和我说,其实Marjane是“借鉴”他做的那部片子,他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对中国大陆的历史政治倒是挺了解,或许由于国情相似,和我讲述当他看见一个流浪汉创作了对他来说世上最美的一副杰作时,不忘打趣地问我,这是不是你们所谓的辩证法?我知道大陆人都很熟悉辩证法。他说,150年前伊朗与中国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与理念开始分道扬镳,归咎于本来土生土长的哲学被调包,强行换成了完全水土不服的西方杂碎,从那时起,自然是自然理念是理念,大家的脑袋也全被置换成了西方人的脑袋。但他并不愿意聊过多的文化阻力(resistance)或文化多元,就像他排斥被贴上99分标签摆在货架上供人挑选一般。他承认自己曾经和那些喜欢兜售异域风情的海外同乡是一类人,“不久前我还和他们站在一块”,喜欢忽略和掩盖事实,装作不知道伊朗发生了什么事。他后来以他的作品忏悔他的投机主义,也表露自己面对西方人的审视眼光时,基于文化自尊所有的矛盾暧昧情绪。我觉得这是他的骨气,我很欣赏这种骨气,同时暗自为自己曾也用过类似的99分比喻、但却是沾沾自喜的自怜态度脸红。

Masoud 邀请我去参加他筹划的电影节做展览并演讲,我非常兴奋!今早写演讲的介绍文字时,如惯例一般,查好资料准备开始写作,发现孔子竟也评价过文艺创作。“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意思是文艺创作,最重要的是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起初一看该句,以为孔老夫子又要板起脸来道德说教,讨论什么“文以载道”。看了下他人注疏,朱熹在《集注》里说到孔子的“兴于诗”是如此点评的:“兴,起也。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覆,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己者,必于此而得之。”朱熹如此解释自有他的意图,由心自然流露而出的尽是诗意,因此诗是修身厉行的开始,继而学礼乐,可得坚固的德性。不过“思无邪”的本意并不是“思想纯正”,杨伯峻在《译注》中说,“思”是无意的语音词,没有意义,孔子独创了做“思想”解释,到了南怀瑾那,就被引申成了“人不能沒有思想,只要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导走上正路就好。”(《论语别裁》)看来强调德性的汉文化的“思想”一词,果真出自孔家店。李零说孔子引用这首诗有断章取义的意味,然而即便如此,“思不作思想解,邪也不作邪恶解”,如美学家李泽厚认为的那样。思无邪者,上接天穹下引地灵,有纵深而无广幅,同是美学家的今道友信借此阐发“思无邪”指的是根据定义把思考的方向确定之后,就须把这种把这种垂直的意向继续下来,“孔子已经预感到诗的形象和象征语言的升腾力量,预感到这种语言的飞翔的能力,已经感到只有使用这种语言,才能使人的精神超越现象事物的界限,才能超越概念上的思考方法的平庸水准,知道只有这种语言,才能使人的精神立足于概念的世界之彼岸相接触。”如果今道友信把原诗“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等等连缀起来考察,大概会说,思想是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的,思想是不知疲倦的,思想也是直线飞翔的。照这么说,孔子的原意是达利那样的超现实吗?

恐怕这样的视野有些弥赛亚神学的圣灵意味了,与淳朴直白的诗经相去甚远。“思无邪”出自《诗经》之《鲁颂》——【駉】: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伾。思无期,思马斯才。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駵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

今古读音差别很大,古时读来押韵的诗,今天读起来一点也不押韵。而音要是不准,意也是不达的。

“思无邪”的“邪”正确读法是yu,古时同“馀”,其实就是说《诗》自然、本色,比兴联想有度,没有多余的东西。有人甚至说这里的“思”也不是虚词,其实指的是诗人的感觉和想象,“思想”说的就是想象力。

比孔子的时代更早期的《诗》,那时还没有自然与理念的区别,理念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如今,理念画地为牢自我指涉,控制论下的同义反复把自然驱除出视野,创作上也以冗余、过分、杂多为美。还好,阅读朗朗上口的《诗》时,我还能察觉出来像品一盏芬香四溢的香茗,余味挥之不去,奇特的是作品的结构却非常简单而有节奏感。面对过分、杂多、失序的现代作品,由于味道太杂太琐碎,又太诉求感官即刻的刺激或繁复的理念,留在脑海中那么一阵,时间长了,就不落痕迹,毫无印象了。

美不会是一个概念,美丽的事物首先是感官的但又超越感官的,需要过多注释去稳住外界给予的评价,是气不足的表现。

你可能感兴趣的:(自然与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