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 第十七章 不度(上)

“苏先生!”柳曼罗忽然拍案而起,大怒道,“先生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小舒吗?直到今天先生才把整件事情都告诉我,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苏玖仍坐在原地不动,待柳曼罗略略平静下来,方才应道:“姑娘还不明白吗?乔姑娘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死棋。”

“所以你就可以不告诉我?所以你就可以没有理由地要了她的性命?以先生的才学,如何不能想出比在宫中投毒这种拙劣之策好上千百倍的方法?你就一定要利用她?”

“无论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你都不会同意的。所以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苏玖强作镇定,并不想同她争辩,“如今南宫令不在京中,齐云泽也外出办事,这是最快的办法。姑娘也知道,南宫令盯上你我,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果不能在这个时候打压南宫令,那么以后将再也没有机会。”

柳曼罗却仍然不能接受:“我不知道先生打的算盘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你让一个孩子去送死。你让一双年轻的手沾上了鲜血。就算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她这辈子都要带着这个污点活在世上了。你难道就不愧疚吗?”她的眼睛闪烁着不定的光芒,“你难道忘了,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还想让这样的痛苦发生在多少人身上?”

苏玖正要答话间,郑素匆忙跑了进来:“七爷,夏总管来了。”

“说什么?”苏玖立刻回过头去。

“陛下召罂罗姑娘即刻进宫。”

苏玖回头瞥了柳曼罗一眼,又转过身去,对郑素道:“我这里没有罂罗姑娘。”

“夏总管说,若是没有罂罗姑娘,就召七爷前去。”郑素又道。

苏玖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柳曼罗上前拦住了他:

“不劳烦先生。罂罗就在这里,前去应召。”

“等等,”柳曼罗正要踏出门槛,苏玖突然站起,有些嘶哑地喊道。柳曼罗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苏玖平定了心绪,又低声道:

“姑娘,有的事若是不能挽回,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换一个更好的结局罢了。还望姑娘,不要意气用事。”

柳曼罗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点头,只是就这样离开了,留给苏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苏玖顿时冲出门去,追至苑门前,扶着门前的石柱,看着她远去。柳曼罗的身影在远处消失,苏玖倚靠在那冰冷的石柱上,微微喘息着。

“七爷——”郑素从后面赶了上来,扶住了他。

苏玖渐渐站直了身子,叹了一声,微闭着眼,对郑素道:“把柳姑娘房里的东西收拾一下,都送到坊里去吧。”

“七爷这是何意?”郑素一边扶着苏玖回屋,一边问道。

苏玖不敢抬头看他。他知道自己眼中正噙着泪珠。他不清楚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住进他的心里的。只是当她离开的时候,他的心中,仿佛被戳破了一个洞,那个洞越撕扯,越大,直到再也无法被填补。

“去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柳曼罗踏进殿内的一瞬,她便望见了那个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虽然被一匹玲珑绸缎裹着,但在那闪动着金银光泽的首饰下,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孩子。

“罪臣罂罗,叩见陛下。”罂罗在乔舒身后略远处站定,向前稽首。

皇帝微微抬眼,远远地睨着她,道:“你就是罂罗?”

“是。”

“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柳曼罗并不迟疑:“罪臣从刑部天牢逃脱,应受重罚。”

“那你可知道,当初刑部的人为何要抓你?”

柳曼罗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又继续说了下去:“当时刑部,是将你当作了那个在京中作乱的白衣女子。而如今,有人告诉朕,你不是那个女子。”他转向乔舒,“舒嫔,你说呢?”

乔舒微微起身,回头望向柳曼罗,眼中似有盈盈泪光在闪动:“罂罗姐姐……罂罗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柳曼罗知道,她不必问这句话的。她只是为了混淆皇帝的视听。离开时苏玖的话还萦绕在她的耳边。她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舒嫔娘娘——”柳曼罗只好先行一礼。

“罂罗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唤我的……”乔舒故作惊讶地说道。

“罂罗,”皇帝再次开口,“朕问你,你和舒嫔,可曾认识?”

柳曼罗稍作犹豫:“罪臣与舒嫔娘娘曾是一苑的姐妹,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情谊不同寻常。”

“既是姐妹,后来如何又分离?”

“舒嫔娘娘是汝南侯大人的千金,而罪臣不过是歌舞坊的歌妓罢了,原是殊途,不敢相伴甚久。”柳曼罗答道。

“那京中夜里遇害的诸位大臣,与你有何关系?”皇帝又问。

乔舒紧张地盯着柳曼罗,并努力地暗示着她。柳曼罗不忍心再看她,只好答道:“罂罗不知。”

“你是说,他们都不是你杀的?”

“陛下,罪臣已经承认,人是我杀的,与罂罗姐姐无干。”乔舒急忙回道。

“那她那日为何会手持匕首,进入柳府行刺?”

“罂罗姐姐的匕首,常常配在身上。这匕首乃是礼部苏大人所赠,为罂罗姐姐防身所备。罂罗姐姐一个女子,有这一柄武器在身,总会心安些。”乔舒答道。

“那柳仁为何要说你是去行刺的?”皇帝重新转向柳曼罗。

“陛下,柳大人想必是对罂罗的清菡坊有些意见,才一时意起,想要诬陷罂罗。”柳曼罗沉下声来。她知道此事已无转机。苏玖是对的,如果她说出实情,不仅保不住乔舒,还会让自己和苏玖都牵连进去。既然乔舒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她别无选择。

乔舒显然也略微放松了下来。她感激地望着柳曼罗,仿佛她才是在为自己背罪。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阴沉着脸,良久不发一言。

“舒嫔,朕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害宜妃,和众多大臣?”皇帝低着头,靠近了乔舒,“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乔舒把头埋在衣袖围成的圈中,越埋越低:“是罪臣自己做的,与他人无干。”

皇帝直起身,重新坐回了龙椅上。他带着些不可言说的笑意,不停地点着头。

“先将舒嫔带回宫中,听候朕发落。”皇帝扬声道,“朕还有些话,要问罂罗姑娘。”

乔舒走了,经过柳曼罗身旁时,她故意像被绊倒一般,俯下身来,痴痴地望着柳曼罗。

“罂罗,这里没有别人了。你告诉朕,她说的话,你相信几分?”

柳曼罗再拜一礼:“罂罗少时便与舒嫔娘娘相识,深知她天真善良,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可知,她是汝南侯的养女?”

皇帝点点头:“朕也是刚刚知道。”

“只有这一桩事,一直横在她的心中,是一个结。”

“此话何意?”皇帝皱起了眉头。

“舒嫔娘娘一直认为,她的生身父母,是为人所害。她从小心心念念的,便是报仇。”柳曼罗说到这里,不禁咬住了下唇。

“她的生身父母?”皇帝离开龙椅,快步逼近她,“你知道她的身份?”

柳曼罗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

“她是谁?”

“她叫白未芷,是先帝托孤白大人的千金。”柳曼罗道。

皇帝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急促地喘着气:“你是说,白鸿雁的死,不是意外?”

柳曼罗的眼神比先前更加冷静:“至少,在舒嫔娘娘看来,是这样的。”

皇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深埋在心中十余年的秘密,今日终于有人再将它揭开,还是以这种方式。他疲累地坐回椅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罂罗,还有一事,朕想问你很久了。”他有些力不从心地说道。

“陛下请问。”

“朕的天牢一向防范周全,你是如何逃脱的?”

柳曼罗连忙再次拜伏在地:“陛下恕罪,罪臣自觉无罪,于是逼迫前来巡视的尚书大人开门。”

“那黑衣人劫狱一事,与你何干?”

“罂罗从未见过有黑衣人。”

今天令人惊讶的事已经太多了。皇帝听到这里,满心疑虑也不过是化作了淡淡的笑意。他挥了挥手,似要拂去面前的浮尘。

“罢了,南宫令已经离京,你本就无罪,朕也不追究了。”皇帝叹道。

“谢陛下。”柳曼罗拜谢,久久不肯起身。

“怎么了?你还有事吗?”

“陛下,罂罗斗胆问一问,舒嫔娘娘今日,所犯何事?”柳曼罗佯装不知。

皇帝长吁一声,低声道:“既然你们从前是姐妹,那么朕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回去之后,不可妄议。”

“罂罗不敢。”

皇帝点了点头,若有所失地叹息着:“她今日,鸩杀了朕的宜妃。”

柳曼罗并未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只是让那抹短暂的怅叹从眸中点影掠过。

“舒嫔娘娘年纪尚小,还望陛下从轻发落。”她努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即便是朕不管她先前的事,单单今日一事,她已无生机可言。”

痛楚的感觉像一道电光,把柳曼罗劈得一震。她动了动依然有些僵硬的舌根,缓缓道:

“那么罂罗恳请陛下,放过汝南侯一族。此事汝南侯并不知情,且若牵连他们,必将让事态更加严重。想来陛下,也不愿如此吧。”

皇帝思索了一番,眨了眨眼,算是同意了。柳曼罗定了定神,再次请道:

“陛下,罂罗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点点头:“说吧。”

“罂罗还想,最后去看看舒嫔娘娘……”

皇帝停顿了一下,不久便道:“上一个请求,朕都准了。这一个,朕如何能拒绝呢?”

柳曼罗急忙拜谢:“多谢陛下。”

“你去吧,朕还有事。告诉舒嫔,要等朕回去。”

罂罗答应着起身,踉跄地向殿外走去。她的两颊格外地红,似天边渐浓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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