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之声——乱谈古琴曲《酒狂》

以往我听过的古琴曲要么宁静幽远，如《平沙落雁》；要么沉郁悲凉，如《胡笳十八拍》；要么激越愤恨，如《广陵散》；要么活泼热烈，如《阳春白雪》；要么旷达雄健，如《鸥鹭忘机》……

然而有一次，我在搜听各种版本的《孤馆遇神》时，却意外而有幸有缘地听到了一首“轻佻”活泼的曲子，没错，《酒狂》正是我之前从没听过的这种癫狂放纵的琴曲，但我刚听到时却迅速爱上了它。这是一首古老的琴曲，相传为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作。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这里的“狂”指不拘一格，气势猛烈，蔑俗轻规。而《酒狂》的作者阮籍，即是这样的一个“狂士”。

阮籍博学多闻，尚老庄之学，嗜酒能啸，文才出众，善弹琴，其所生活的魏晋时期是一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但在精神史上却是“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这是一个文化、思想非常繁荣的时期，一个有着传奇色彩并富有个性的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出现了许多高人名士，“竹林七贤”即是其中的代表。

当时在司马家族的黑暗统治下，天下有识之士往往拒绝参政，却又惶惶不得终日，故而崇尚老庄哲学，试图在虚无缥缈的遗世境界中寻找精神寄托，用清谈、饮酒、服药、佯狂等形式来排遣心中之苦闷。

阮籍与嵇康等人对于司马氏专权之黑暗深为不满，常忘情于山水，不拘礼法，以狂饮大醉度日。他们饮酒而狂，且狂到了目中无人的程度。

据《晋书·阮籍传》载：“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可见阮籍通过醉酒的方式极力地反对与司马氏集团的合作；但他又迫于无奈，当过司马氏的步兵校尉，这体现出了阮籍内心的矛盾与挣扎，《酒狂》就是在这种矛盾与挣扎之中产生的。

根据史上各种文献记载，大都认为《酒狂》一曲是阮籍用以描绘自己混沌的情态，发泄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托假醉以洁身自保。

如《神奇秘谱·酒狂》的题解云“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

而《醒心琴谱》则说得更为浅显：“其《酒狂》之醉，非真嗜酒，籍酒保身而不入世之恶流也。形醉而意醒也。”

不过，最初听到此曲，我第一个想到的其实不是阮籍，而是阮籍的好朋友、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人——刘伶。据史书记载，刘伶经常乘鹿车出去，手里抱着一壶酒，命仆人带着锄头跟在车子后面，说道：“我醉死在哪里，便把我埋在哪里。”其嗜酒如命、放浪形骸由此可见。

《世说新语》这本有趣的书，也记载了刘伶两件有趣的事：

其一“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示。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其二“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其次，我还想到唐朝的李白，李白是所处的那个时代公认的饮中八仙之一，就连其死法，也有一种极其浪漫的传说——“醉酒捞月而溺死”。

然后，我才想到阮籍与其侄子阮咸，《晋书》记载：有一天阮氏族人共饮，后来直接在地上用大盆喝，这时酒香吸引了一群脏兮兮的猪，猪围着酒盆拼命舔酒，其他人都避开，只有阮咸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趴在盆上与群猪狂饮。一个个，真酒狂也！听赏此曲还可以联想到其他很多酒狂，诸如郦食其、陶渊明、王羲之、王绩、张旭、唐寅等等。

《酒狂》版本不少，不过长度都在三分钟左右，大都能给听众以嗜酒忘形的醉态。我最初听的是龚一先生的，但直到目前我听到的各种版本之中，我尤爱姚炳炎、宋明的演绎，从这两个版本中，我更容易感受到一种颠倒眩晕、天地摇晃、重心不稳的听觉效果，闭上眼，恍惚之间，脑海中真的能浮现出一个衣服松垮的醉酒的文士步履蹒跚、迷离摇荡的姿态。有时，刘伶、阮籍、阮咸、李白、张旭、唐寅、徐渭等酒狂，会伴随着音乐在我脑海中跳起舞蹈、撒起酒疯。

据说中国琴史上唯独有一首以表现醉酒这种不雅的情态为内容的，就是《酒狂》。

“此曲短小严谨、内涵丰富、形象鲜明、笔法精练、结构紧凑、寓意深刻，表现了人物外形酒醉佯狂，内心明朗如月的意境，传达了孤寂萧索之情，堪称古琴曲中的一首独特的精品。“

”乐句的短小及徘徊，音调的叹息、旋律的呢喃，诉说了作者生不逢时、空有济世之心的痛苦；跌宕的旋律，反映出乱世文人消极避世酗酒佯狂、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愤懑和无奈。“

                                                                       （——引自姓名不详的专业人士的评价）

阮籍曾发出“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慨叹，装病、求醉、佯狂是其反抗现实的武器，《酒狂》的狂荡恣情是其浇释胸中垒块、愤世嫉俗、不甘逆来顺受以及寻求解脱的体现。其佯狂的背后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纵使有一颗放纵不羁的心，面对现实的牢笼，也只能身陷桎梏，甚是压抑。于是，作者的痛楚和郁积的愤懑就随这酒气和琴声发散出来。由此可见，阮籍在酒中作乐，在醉中发狂，是为了避世自保，也是为了求得精神上的一种解脱。

同样出自竹林七贤的还有另外两首琴曲，《广陵散》，杀伐激越、叛逆张扬；《孤馆遇神》，阴柔愤慨、凄厉乖张，与这两曲相比，《酒狂》算是比较“超脱”的了。所谓“音乐是情感生活的摹写”。琴曲《酒狂》正是阮籍情感生活的摹写，甚至它能反映出整个魏晋时代狂人名士在黑暗时代下矛盾的精神状态，以及在寻求洁身自保的过程中所体现出的彷徨，以及他们的那种狂放态度以及其狂放背后的深沉与无奈。

《酒狂》，不仅仅是古琴之声，更是那些狂士的心底的发声，不信，当你在夜深人寂时闭眼静心听之，你会听到他们狂放不羁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