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的人

1

    我在石油大学南边的海滩上遇见梁飞,当时我正在钓鱼。

    我猜是我忧郁的气质吸引了他,他走过来翻我装蚯蚓的盒子,一脸诧异:“你用这钓鱼?”

    看我不解,他又开口:“头回见有人用蚯蚓海钓的,大哥你真是个有个性的人。

     其实我不在乎钓鱼用什么饵,因为我不在乎有没有鱼上钩。

     我的鱼竿架在那里,只是个幌子,它让我相信我不是在毫无意义的傻坐着。

      这世界上有很多幌子,有的用来骗别人,有的用来骗自己。

      我和周茉的感情其实也是个幌子,是她用来骗我的,就在几天前,这个我爱了三年的姑娘从海口打电话来,她说姜晓林我们分手吧。

      她让我曾升入云端,又极速坠落。

2

      那天下午梁飞传授了我很多钓鱼的常识和若干不传之秘,我第一次知道海钓不能用蚯蚓做饵,知道了怎么打窝,线放多长,哪种饵钓哪种鱼,水温,潮汐对钓鱼的影响……他传授了我几十种钓鱼方法,我想我要是条鱼,一定想办法上岸把这小子弄死,太可怕了。

      “其实我是假把式”他可能察觉到我的想法,“我从来没钓过鱼。”

      我又不傻,怎么会相信,没当过刽子手,怎么能把这几十种方法顺手拈来。

      “其实我是个学生。”

      越来越离谱了,哪有看起来比我还老的学生。

      看我一脸质疑,他有点急了,浑身上下一阵摸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小卡片:“给你看看我学生证”。

      我拿过来卡片,上面写着中国海洋大学,渔业经济与管理。

      我能感受到此时海水里喷涌而出的敌意。这好比一个杀猪专业的学生站在猪圈里,虽然他没带刀,但那些猪好像自动就变成案板上的肉,排骨,大棒骨,心,肝,下水……以前我们镇上有个杀狗的,只要他从街上走过,周围数百米的狗一定齐吠,喊声震天,他家周围人家,但凡养狗,总活不过三日,都是连吠三日,七窍流血,伏地而亡,死状极惨。我想海里的鱼,面对这样一个专门研究怎么杀鱼吃鱼的刽子手,应该也是会生出同样的愤怒和怨恨。

      幸亏我不是鱼。

3

      为了表示对刽子手的尊敬,晚上我请他吃烤鱼。在老黄岛轮渡码头后面的烧烤店里。

      如果以后梁飞变成研究钓鱼的专家,历史书估计会记下这么一段:

      2011年夏,梁飞携某无名英雄于黄岛轮渡码头北侧豪饮,各饮白酒两斤,啤酒无算,次日,二人双双入院……

      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不喝酒,可极少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如果你试一次把自己喝到肝肠寸断,你也会理解我的选择。

      那个晚上,在黄岛凉爽的风里,我和梁飞相对而坐,在酒精的作用下,展开了一场最开诚布公的谈话:

      “海大不是在市南么,你跑这边做什么?”

      “嗯……我……女朋友在这。”他说女朋友的的时候,有点气短。

      “怎么不早说,出来一起吃。”我心里想这小子这么黑都能找到女朋友,我却三天两头被踹,真是苍天无眼,世道不公。

      “不算女朋友吧,前女友”,他更正。

      我寻思这小子看来也是被踹的一个, “那是一般过去时,别在意别在意。”

      “嗯……也不算,算暗恋吧……”

      我有点高兴了,果然不出我所料,这终究是个看脸的世界,相貌如我,只能被踹,相貌如梁飞,连被踹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是她最近谈恋爱了,我想看看她男朋友怎么样。”

      我差点笑出来,这兄弟原来是个万年备胎,不,备胎还有机会上路,他只能算个换胎的。

      我又想起来我自己,现在的我只能算个废胎了,某种程度上讲,还不如眼前这个换胎的。

      “咱俩真是同病相怜。”我面带忧伤说。

      我跟周茉同校不同系,大三到现在,在一起已经三年,我曾经无数次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我甚至连以后生的小孩的名字都取好了,叫姜沫,取我的姓,她的名,周茉表示坚决反对,理由是这名字怎么读怎么像炒菜用的。

      现在反对无效了,以后我生的小孩,第一个叫姜沫,第二个叫姜汁松花蛋——她越不同意的事情,我越要干,谁叫她抛弃我的,我也要叫她尝尝被忤逆的滋味儿。

4

      一场大醉以后我和梁飞终于成了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我俩在医院住邻床。

      给我打针的护士说,刚来那天,我半睡半醒间抄起手边的一大瓶葡萄糖,大声嚷嚷,老板拿个杯子来。

      我问我醉的时候有没有喊一个人的名字,她说没有——可是我分明一想起这个名字,胸口就痛,原来电影里演的都是假的。

      梁飞在病床上闷闷不乐,我猜他是发情了,于是一时心起想拯救这失足少年。

      “其实你俩不合适。”我说。

      “为什么?”

      “你想,她是学找石油的,要去油田工作,你是学钓鱼的,要去海里工作,你俩终究走不到一起。”

      “是渔业经济与管理。”他一本正经的纠正。

      “不管什么管理,你俩还是走不到一块,一个在地底,一个在海里。”

      他对我的发言表示不屑一顾,“你没听说过有种东西,叫海上石油钻井平台么……你个文盲。”

      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种东西,在东营的时候我还看见过。我想象像个黑煤球一样的梁飞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女生生活在那上面,梁飞拿着跟鱼竿,坐在上面垂钓,钩子上拴了新鲜的沙虫做饵,海上阳光耀眼,梁飞端坐在那里,越来越黑,黑到发亮,然后毫无征兆的燃烧起来,我冲他喊快往水里跳,他似乎全然不知,任由这大火把自己烧成灰烬。

      “况且我爱她,只是希望她好,我从来没想过一定要跟她在一起。”他用一句奇葩的誓言打断我的想象。

      虽然同生共死过,我实在不能认同梁飞的爱情观,他说爱情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我打断他问,你这是在哪抄的?他说忘了,可能是谁的qq空间,“毕竟我的阅读范围除了专业课本就是qq空间了”(现在应该还有微信朋友圈,作者注。)。

      我说好吧,你继续。

      他说:“我爱她,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那都没关系。”

    我说: “从语法上来讲没问题,这句话里面,她是宾语,是被动承受的一方。”

      “所以说,于情于理我都是对的,她开心了,是不是在我身边,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爱她,而不是想拥有她。”

      我说兄弟你太伟大了,简直当代情圣,只不过你不在她身边,又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开心?

      所以我天天到这里来,我就想看见她的样子,我看见她笑容满面,那她就是在幸福里,我看见她愁眉不展,那她就是在痛苦里。

      我想问他现在的学生都不用上学么,又突然想到他不上学,对海里的鱼可能是件好事,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说,你看见了又有什么用?她开心,陪她笑的人不是你,她难过,哄她逗她的人也tm的不是你。

      “咱俩有代沟,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

      这话杀伤力爆表,一下耗掉我大半管血: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处在青年阶段,却被这小子轻描淡写打发到中老年队伍里,我想再过几年,我就该去跳广场舞了。

      在所有同龄人已经娶妻生子的年纪,我被甩了,如果生命是场长跑,我已经被落下了好几个圈。

5

      我常常想如果我是周茉,我会怎样选择,一边是千里之外相恋三年的男友,一边是老家日渐老去的父母,熟悉的朋友和单恋自己数年的一个男同学。

      在所有爱情小说里,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小说里的人总是可以顺应心意,任性而为,可在现实中,爱情总是会败给别的,距离,亲情,友情,钱,甚至,是另一份爱情。

      醒醒吧姜晓林,你凭什么断定你是男主角,说不定人家两个人早就如胶似漆,你侬我侬了,你就是个存在于别人回忆里的路人,还抵不过日常生活里的一桶油,一粒米。

      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健忘的。上高一时候我跟初恋女友海誓山盟,还把她名字纹在身上,当时真认为这辈子非她不娶了。后来认识了第二个女朋友,于是把那纹身改成一朵玫瑰花。

      其实爱情的痕迹最容易擦去,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里的,只需要有另一个东西来覆盖。比如盛开在我左肋的那朵蓝色玫瑰,比如另一个崭新的名字。

      我相信周茉也是,此刻我在这里悲痛欲绝,她在远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时光美好,昂扬向上,我烙在她心里的名字,我猜也已经被一朵蓝玫瑰覆盖,沉入她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我甚至有点羡慕梁飞了,他说既然注定无法与你共同生活,能看你走过一生也是我的幸运——能有一份守护终身的爱情,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6

      出院以后我继续到石油大学南面的海滩钓鱼,梁飞继续坐七点半的轮渡过来看我钓鱼,在他这个专业人士悉心指导下,我钓鱼技术突飞猛进,他常常指着钓起来的一堆鱼冲我说,你看见没有,这就是知识的力量,你这文盲。

      鱼钓的多了,怎么处理又是个麻烦事情,我的想法是送给海滩上的美女们,于是每有漂亮姑娘经过,我都冲人鬼魅一笑,美女,这鱼送给你。

      姑娘们或者忙不迭的跑开,或者委婉的拒绝,没有一个人接受我好意的。

      “我们犯了个方向性的错误。”梁飞说。

      我表示愿闻其详。

      “美女哪有亲自下厨的。”

      我想是啊,连周茉这丑女人都从来不做饭的,我怎么这都没想到,看来失恋真能对智商产生毁灭性打击。

      于是我把鱼带回家,打算送给我隔壁胖老太太,这老太太养了一只肥硕的波斯猫,毛发卷曲,眼睛湛蓝,整天趴在他家阳台上。我住的是老小区,私密性极差,两家阳台挨在一起,我去阳台晾衣服,常常看见隔壁的猫,幽蓝的眼光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

      老太太接过鱼瞅了两眼,又还给我,说小伙子谢谢你,不过我家的猫只吃猫粮的。

      tmd猫不吃鱼,这还能叫猫么。

7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梁飞来向我辞行,他要去美国读书。

      我说我真为太平洋里的鱼开心,终于离你这个刽子手了。

      我去的是洛杉矶,太平洋东岸,他一本正经的解释。

      人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都跑了半个地球了,换个地方折腾会死啊。

      当天晚上,我请他在老地方吃烤鱼,我俩到旁边商店买了两大盒汇源果汁,在一大堆推杯换盏的桌子里显得格外清奇。

      没了酒精的刺激,俩人话都不多,快结束的时候他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呼一口气给我说,“林哥我其实骗你了。”

      “骗我了?难道你不是个学钓鱼的?那是学什么的?真是杀猪的?”

      “是渔业经济与管理,”他最后一次纠正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事。”

      “那是什么事?”我满脸疑惑。

      “其实我跟她谈过两年恋爱。”

      好吧,看不出来,这学钓鱼的心眼这么多,不是人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么,哪里需要这么多花花肠子。

      “我本科在石油大学念的,跟她同班,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常常就在咱俩钓鱼那片海边散步。”

      “后来毕业,她回了老家,我去了海大读研,一年以后她结婚了。”

      这故事太短,我一杯果汁才喝一半他就讲完了。

      我才明白为什么一起钓鱼这么久,都没见到那对奸夫淫妇,原来人家根本就不在这里。

      “我想她也许也会回来吧,如果我天天在这里看着,会不会总有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小子看起来也不像个傻缺,怎么就办出这么傻的事情,你如果不想放弃,你在这傻等着干嘛。然后我突然想到我自己,我不是跟他一样么,我俩像两只鸵鸟,只知道把头埋进沙子里。

      当天晚上,我给周茉打了个电话,按着熟悉的那几个按键,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电话接通以后,我忍住鼻酸问她,你结婚了没有。

      她说还没有。

      我说那你等我。

      我买了最早一班去海口的机票,我要去亲口告诉她,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却不能放弃你。(姜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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