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月十九日,皇帝命公卿以下,以及各郡守、封国宰相各自举荐有道之士一人。尚书陈忠认为,诏书既然号召大家进谏,一定会有一些人言辞激切,皇帝恐怕又包容不了,于是上书,先给皇帝“打预防针”,说:
“臣听说,仁君的胸怀,像山一样广大,能接纳急切直率的批评;忠臣能直言争辩,而不畏忠言逆耳之祸。所以,当初周昌说高祖是桀纣之君,高祖只是哈哈大笑;袁盎用人彘之祸来讥刺孝文帝,文帝则嘉勉他;东方朔拦阻公主刘嫖的情夫董偃登上宣室殿,武帝也能接纳;薛广德以自杀相威胁拦阻元帝冒险乘船,元帝也能包容。如今皇帝下明诏,要尊崇殷商高宗那样的品德,推广宋景公那样的至诚(景公在位时,天象显示国君将要发生灾祸,太史建议用祭祀、祷告手段将灾祸转移到大臣身上,景公拒绝),要公卿百官上亲启密奏,指出自己的错误,克正自己。而百官见到杜根、成翊世等新近提拔,在御史台、尚书台得到显荣,一定承风响应,争为切直之言。如果他们有什么嘉谋异策,皇上当然采用。如果有以管窥天,以隙视文的浅陋之见或讥刺妄议,虽然苦口逆耳,但既非良药,也非忠言,而且毫无事实根据,对这些人,也希望陛下优游宽容,以示圣朝无非避讳之美。如果有道之士问对有高见,则应该详细批阅,破格提拔,以广直言之路。”
陈忠的奏书递上去,皇帝下诏,拜举止有道,策问考试为上等的“有道高第”士人、沛国人施延为侍中。
当初,汝南人薛包,少年时代就有美好的德行。父亲娶了继母之后,憎恶薛包,要他分家出去住。薛包日夜号泣,不愿离开家,以至于被殴打。不得已,在家门口盖一间房子居住,每天早上就进来打扫庭院。父亲怒,又驱逐他,于是他又在里弄口盖一间房子住,每天早晚回家给父母请安问候。这样过了一年多,父母都觉得羞愧,终于让他回家。父母亲去世之后,弟弟和子侄们要求分家。薛包不能制止,于是分割财产,分奴婢的时候,他只要最年老的,说:“他们和我一起共事时间长了,你们使唤不了。”田地房舍,他则挑选荒芜的,说:“我年轻时耕耘过这里,有感情啊!”家具器物,专挑那朽坏的,说:“我一直用的东西,用起来顺手!”分家之后,弟弟子侄们呢,数次有人破产,薛包又重新资助他们。
皇帝听说了他的名声,当时还到举孝廉的时候,下令公车单独征召他。薛包到了朝廷,拜他为侍中,薛包以死相辞,坚决不愿意。于是皇帝下诏,赐他回家,依照当年毛义的先例,优待他。(毛义的事迹,见公元84年记载。)
王夫之曰:
隐士拒绝出仕的,历史上也很多了,有的是太清高,不识时务;有的是名不副实,自己心里明白,不要出来露丑;有的是心气太高,要做帝师,官小了不愿意接受。但是,我对薛包特别赞赏!他是尽自己的孝悌之道,关注自己家族,求仁得仁,没有教训别人,教化天下的心思。朝廷征召他做侍中,不是他的志向,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只是尽自己在家族的责任罢了,天子知道我,征召我,则已经风示天下,起到示范作用了,也算是我的品德并不孤单,能得到认同和共鸣,这就够了。我并没有匡济天下之心,何必要做官呢?”
9、
皇帝少时有聪明之名,所以邓太后立他为帝。到了年长之后,多有不德之行,稍稍有点让太后不满意,皇帝的乳母王圣知道了太后的想法。太后征召济北王刘寿的儿子刘懿,河间王刘开的儿子刘翼来京师。刘翼仪表堂堂,太后暗暗称奇,命他为平原怀王刘隆的继承人(参考上一年的记载),留在京师。王圣见太后久久不能归政于皇上,担心太后有废立的打算,时常与中黄门李闰、江京围绕在皇帝左右,一起诋毁太后。皇帝每每心怀愤怒忧惧。
到了太后崩逝,宫女中有之前被太后处罚过的,心怀怨恨,诬告太后兄弟邓悝、邓弘、邓阊(三人均已去世,死无对证)之前曾经向尚书郎邓访咨询历史上的废黜皇帝的案例,谋立平原王。皇帝听说后,大怒,令有司上奏邓悝等大逆不道,于是废西平侯邓广宗、叶侯邓广德、西华侯邓忠、阳安侯邓珍、都乡侯邓甫德为庶人。邓鸷因为没有参与这个阴谋,免除特进身份,遣返封国。邓氏宗族,全部免官归故乡。没收邓鸷等人财产田宅。将邓访及家属流放边远郡县。
之后,当地郡县官员对邓家开始逼迫,邓广宗及邓忠都自杀。又迁徙邓鸷为罗侯。五月,邓鸷与儿子邓凤一起绝食而死。邓鸷的堂弟,河南尹邓豹,度辽将军、舞阳侯邓遵,将作大匠邓畅等皆自杀。唯有邓广德兄弟俩,因为母亲与阎皇后是同胞姐妹,得以留在京师。
任命耿夔为度辽将军,征召乐安侯邓康为太仆。(邓康当初因为进谏太后削减邓氏家族权势,触怒太后,被邓太后在族谱中除名,反而保全了自己。)
五月十七日,贬平原王刘翼为都乡侯,遣归河间。刘翼谢绝宾客,闭门自守,得以免除更大祸患。
当初,邓氏被封为皇后时,太尉张禹、司徒徐防想要和司空陈宠联名上奏,追封邓氏的父亲邓训。陈宠以历史上没有先例为由,坚决反对,连续多日,也不肯署名。等到追封邓训之后,张禹、徐防又约陈宠一起派儿子去向虎贲中郎将邓鸷送贺礼,陈宠再次拒绝。所以陈宠的儿子陈忠,也不得志于邓氏。邓氏家族败亡之时,正是陈忠担任尚书职务,数次上疏诬陷,罗织罪名。(胡三省注:陈宠做得对,陈忠的做法就不对了。)
大司农、京兆尹朱宠痛切邓鸷无罪遭祸,于是光着膀子,抬着棺材,上书说:“和熹皇后有圣善之德,为汉之文母(文母,之周文王的母亲太任),兄弟忠孝,同心忧国,为社稷之所依赖。其功成身退,让国逊位,历世贵戚,没有能和他们相比的。他们本来应该享受到积善积德和谦让的福报,却为宫人一面之辞所诬陷,她们利口倾险,反乱国家,指控罪名,却没有证据,也没有审判,就让邓鸷等遭受如此残酷的迫害,一门七人,死于非命,尸骸流离失所,冤魂不能返土归乡,上逆天命,下违人和,率土之滨,为之丧气。应该收葬他们的遗骨,尊宠他们的遗孤,让他们得以祭祀香火,以安抚死去的亡灵。”
朱宠知道自己言词痛切,递上奏书,自己到廷尉监狱报到。陈忠于是弹劾朱宠,皇帝下诏,朱宠免职回家。
为邓鸷喊冤的人很多,皇帝的渐渐醒悟,责备州郡不该迫害,允许邓鸷等人遗体运回北芒安葬。在世的堂兄弟们也得以回到京师。
华杉曰:
都不冤。
邓氏家族的谦让都是表象,本质上权势全在他们手里,国势也在邓太后撤乐减膳的“德行”中,一天天败坏下去。邓太后不是文母,文母是相夫教子,她是实际统治者,闺门之德,如何能治理国家?邓鸷等人确实无罪,所以诬陷之罪,既无证据,又无审判,只是把他们撵到地方上去,让地方官把他们逼死,这也是皇上安排的了。人死了,再平衡一下舆论,这一幕就结束了。
10、
皇帝任命耿贵人的哥哥、牟平侯耿宝为监羽林左军车骑(羽林军分左右监,各自主管左右骑),封宋扬(皇帝的祖母宋贵人的父亲)的四个儿子为列侯,宋氏为卿、校、侍中大夫、谒者、郞吏的有十几个人。阎皇后的兄弟阎显、阎景、阎耀,并为卿、校,掌管禁兵。于是皇后家族又开始鼎盛。
皇帝因为宦官江京,当初在清河王邸迎接他入宫即位,认为江京有功,封为都乡侯。又封李闰为雍乡侯。李闰、江京并为中常侍。江京还兼任大长秋(皇后宫总管),与中常侍樊丰、黄门令(宦官总管)刘安、钩盾令(主管皇家园囿的宦官)陈达,以及皇帝的乳母王圣、王圣的女儿伯荣等煽动内外,竞相奢侈暴虐。伯荣出入宫禁,传递奸谋贿赂。
司徒杨震上书说:“臣听闻,政事以得贤为本,治理以去秽为务,所以尧舜之时,俊杰在位,四凶流放,天下咸服,以致和谐。方今至德之人,无一人用事;嬖幸之徒,满布朝廷。乳母王圣,出身微贱,得到千年一遇的机会,奉养皇帝,虽有抚养之勤,前后赏赐,已远超她的付出,而贪得无厌,不知纲纪,受托干政,扰乱天下,损辱朝廷清白,沾污日月光明。女子与小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实在难养,应该立即驱逐乳母,让她住到宫外去,断绝伯荣,不让她进宫。这样,皇上的恩德永在,上下两全其美!”
奏书递上去,皇帝把它拿给乳母等人看,于是她们都仇恨杨震。
伯荣越来越骄淫,与故朝阳侯刘护的堂兄刘瓌(gui)私通,刘瓌娶她为妻,官至侍中,并继承刘护的爵位。杨震上书说:“按照制度,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正是为了防止篡夺。之前我看到诏书,封已故朝阳侯刘护的堂兄刘瓌继承刘护的侯爵之位。而刘护一母同胞的弟弟刘威还健在。臣听说,天子有封爵的权力,封给有功之人;诸侯可以继承爵位,传给有德之人。如今刘瓌既无功劳,也无德行,只是因为娶了乳母的女儿,一时之间,既位列侍中,又至于封侯,不符制度,也不合经义,行人喧哗,百姓不安,陛下应该以历史为镜鉴,坚守君王的立场。”
尚书、广陵人翟酺上书说:“当初窦氏、邓氏之宠,倾动四方,官职全归他们家族,财货堆积在他们的府邸,以至于玩弄神器,更改社稷,最终不是因为势尊威广,才造成这样大的祸患吗?而一朝败亡,人头落地,想当一头猪崽,也不可得。富贵如果不是积累得来,就会突然失去;爵位如果不是正常渠道取得,就会遭致祸殃。如今外戚所得到的宠幸,从开国以来,从未到过如此程度。陛下诚然是希望仁恩周洽,以亲九族。但是禄去公室,政出私门,重蹈覆辙,岂有不翻车之理?这正是安危之极戒,社稷之深计。当初文帝不舍得花一百金去建一个露台,又收集臣下装奏书的布袋,缝制成帷帐,有人说他太节俭,他说:‘朕为天下守财,怎么可以浪费!’如今陛下刚刚亲政,时间不长,而费用赏赐,已经不可胜算。敛财于天下,而赏赐给无功之家族,国库耗尽,民生凋敝,如果国事需要额外支出,又必然加重赋税,百姓怨叛既生,危乱可待也!愿陛下求忠贞之臣,诛远奸妄谄媚之党,割情欲之欢,罢宴私之好,心里时刻想着那些亡国之原因过失,鉴览兴起之道,则灾害可息,丰年可至矣!”
奏书递上去,皇帝不搭理。
华杉曰:
皇帝对乳母之好,好到祸乱朝纲,对大臣的忠言,置之不理,这是个心理学问题。他少年进宫,在邓太后淫威之下,危若累卵,那时候,这些大臣们在哪里呢?他们那一个能帮助过他呢?只有乳母、宦官近侍们,和他相依为命。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一般家庭。所以一朝得势,就共享富贵,纵情欢乐罢了。这是一种报复性反弹,和对自己童年的补偿,历史上多次重复。大臣们说得再正确,皇帝都轻视他们,乳母和宦官,才是皇上的“原生家庭”。每个人都走不出自己的童年,皇帝也是活在他的童年而已。
宦官江京的封侯,也值得分析。江京的“功劳”,是太后宣诏皇帝进宫即位时,他带车去接的。又不是他建言献策拥立的,他只是被太后派去接车而已,这怎么是封侯的功劳呢?皇帝封他,只不过因为他是“报喜鸟”,给皇帝带去了幸福和愉悦,他代表了皇帝一生中最重大的时刻,是那一天的“超级符号”。皇帝为了纪念那一天,就给他封侯。所以啊,很多的决策,没有道理,全是心理;没有逻辑,都是情绪。而心理和情绪,往往是超过道理和逻辑,学习资“自”通鉴,要学会观看自己的心理和情绪,也要注意接纳他人的心理和情绪。如果光是学道理和逻辑,没有用。为什么明白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一生?因为人生本来就不是由道理所决定的的,而是被心理和情绪所控制和牵引。《中庸》之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就讲情绪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