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水布垭枢纽工程刚开工,彼时,水布垭老渡口尚在。而我的岳父、岳祖父在这个渡口上已独家经营五十多个年头了。
同年,岳父因为要拆迁,无暇顾及渡口生意了,于是便把渡口交与我打理。
上世纪末,水布垭工程开工伊始,过河办事的人特别多,平时枯水期一人收费两块,洪水期一人收费五块,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足有两百元进帐,在那个年代,是相当高的收入了。有一个月我硬是挣了四千多块,把买机动船所欠的债务全部还清了。
摆渡,是我年轻时最挣钱最荣光的一段日子,不过,在此期间,也发生了两件让我难以难怀的大事。
第一件事,是因为摆渡时我牵涉了一起盗窃案。
依稀记得那是在一个盛夏的夜晚,大约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睡在船后舱的我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我起身喝问:”是谁呀?”船头上有人答:”是我们,想租船的。”接着便有电筒光照过来,洒在我的脸上。
半夜被人吵醒,我心情十分不爽,于是便回了一句,”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谁敢开渡啊?有事等天亮了再说。“
“不行啊,我们有急事,现在就要走。”
“天大的事也要等天亮了再说。”我有些不耐烦了。
“船老板,只要你把我们送到大岩码头上去,我给你一百块,你觉得怎么样?”
听见这个“一百块“,我脑子顿时一热,去大岩船码头大约五里行程,又是顺水,来回不到半小时,一百块,怎么说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好吧,既然你们有急事,我今天就破个例,半夜也把你们送一趟,不过,晚上光线不好,你们要在船头给我照亮哦。”
“这个自然,不消吩咐。”
我起身穿好衣服,来到船头,借着对方的手电光一看,原来是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年轻人,高者瘦,胖者矮,面容在夜色下看得不甚明朗。
“我们是搞隧道工程的,这里有好几处工地。”那个拿着电筒的矮胖者先是一番自我介绍,接着便指着江岸上一堆东西说,”这是我们从顾家坪工地上撤下来的两台新电机,因为我们在大岩的那处工地上的两台电机坏了,所以我们必须连夜赶过去把那两台旧电机换下来。”
见对方说得如此从容,我打消了一切疑虑,当即吩咐道:”那就赶快把东西搬上船吧。”
“船老板到底是年轻人,爽快!”这两个家伙见我同意了,十分高兴,连忙把手电筒递给我,”你帮忙照亮,我们搬东西。”
两台电动机十分沉重,两人又是抬又是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电动机搬上船头,随后,又搬上来一辆双轮旧斗车。
一切摆放停当,我发动柴油机,操纵船舵,调正船头,在夜色中估摸着向下游大岩码头驶去。
江流湍急,顺风顺水,十分钟不到,船已到了大岩码头。
码头不远处,清江大桥正在施工中,一盏照明灯悬在塔吊上,将码头一带照得分明。我一抬头便看见,有一辆轻型小卡车正停在江边。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坐在驾驶室内,正探头向我们张望。
船一拢岸,那个瘦高个便向岸上招呼:”周师傅,东西到了,你快下来帮忙。”
待在驾驶室的那个人跳下车,接着便飞身上船。我也及时将柴油机熄火,跳上岸,随即拴定船身。
三个人开始手忙脚乱地往岸上抬电机,卸下后又往车上搬。
“那辆斗车你们怎么不搬呀?”我大声提醒他们。
”这斗车我们不要了,送给你了。”那个瘦高个回答说。
我看了一眼斗车,满身铁锈,到处是破口,右边的手柄也短了一截。当时就笑了,“我要这个乱斗车有啥用,你们带走吧。我不要。”
除了一阵涛声入耳,没人一个人回答我。这时,我猛然发现,三人将电机装好后,随即钻进驾驶室,准备开车离去。
我心下一紧,连忙快步上前,喝道:“你们还没给钱呀,说好的一百块运费呢?”
那个瘦高个拧着眉头,斜着眼,低声道:”那辆斗车送给你了,怎么,你还不满意啊?”
”这个破斗车,值几个钱?我不要。“我恨得牙痒痒,走上前拍着车门说,“我半夜三更为你们服务,你们怎么还耍赖呀!不行,不给钱别想走!”
那个开车的周师傅跳下车来,对我说:”你赶快走吧,我这两个兄弟脾气不好,再啰嗦,他们会揍人的。”
“ 运费不给倒还欺负人。哪有你们这么办事的?”我拦在车头前,得理不饶人。
这时,瘦高个猛地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根钢管,冲到我面前,吼道:“你还多话,老子一钢管砸死你,不信你试试?”
那个矮胖者也跳下车来,在一边帮腔,”这深更半夜的,周围又没人,干脆把这家伙扔到河里去。”
就在那一刻,我头脑蓦地清醒过来,我明白,今天我要和这班人硬拼的话,不死也要脱层皮。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默不作声,扭身跳上船头,解缆,撑篙,发动柴油机,立马返航。
茫茫夜色中,江面上泛起淡淡一层白雾。我操纵着船舵,小心翼翼,完全凭着记忆中的航行路线一路逆流而上。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将船安全驶回了水布垭码头。
我锁好船,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天边,一轮弯弯小月,从山背后弹出来,卡在一截树杈上;一只夜鸟从远处飞来,在船的顶蓬上歇了两秒钟,突然“哇”地一声怪叫,一蹬腿,掠着水面飞走了。当时的我,心情沮丧,全无睡意,干脆坐在船头,静待天明。
大约十来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船头上看书,猛听河对面有人高呼,”过河,有人要过河哟。”
我眼睛有些近视,眯眼一瞅,对面沙滩上仿佛站着三个人,心中大喜,赶忙发动机器,将船驶向对岸。
待船拢岸后,我跑到船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沙滩上站着三个身着制服的公安民警,细一瞅,其中一位民警我还认识,他就是当年水布垭派出所的副所长向宏典。
我一阵忐忑,正待开言,向所长已发话了,”怎么,是你现在在这里摆渡的呀。”
我说:”对呀,我在这里已干蛮长时间了。怎么,向所长今天要过河办差?”
“不,我们今天不过河,我们喊你过来是想找你调查一起案件。”
”调查一起案件?”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问你,十多天前,是不是有两个人请你帮忙装运了两台电动机?”
“不错,确实有这事,我帮他们把电机送到了大岩码头,还是半夜送的。他们运费都没给呢。这帮混蛋!”
”告诉你吧,这是一伙盗窃犯。几个家伙都是长阳资丘镇人,近几个月来,他们连续在水布垭工区作案,主要盗窃电机、电缆、柴油等工程物资,十分嚣张……”
“想不到他们是一班强盗,这个,我真的不知情,”我一边摇头一边问,”那么,这伙人现在抓住没有?“
“前几天已抓捕归案了。现在我们正在落实材料。希望你能把当天晚上的情况给我们如实讲述一遍。”
接下来,向所长则开始问话,我则一五一十地回答,旁边一位民警则用笔飞快地做着记录。
询问完毕,民警把笔录交给我,让我细读,让我确认签字。
“现在你马上把那辆破斗车交给我们,这既是犯罪证据,也是赃物,我们必须马上带走。”末了,向所长吩咐道。
“好的,我马上过河去把斗车拉过来。”我喏喏连声,即刻启动船只,驶向对岸,在一块巨石背后找到那辆破斗车,然后返身,将斗车交到民警的手上。
“以后,办任何事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啊。”警车已绝尘远去,向所长对我的叮嘱依然还在耳畔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