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读书笔记——《眼泪与圣徒》

几年前被书名吸引,mark了这本书。当时只了解到作者齐奥朗是罗马尼亚人,后自断血脉,改用法语写作。当时没有对所知线索做任何联想,直到今年再次偶然开始读这本书,才惊觉:这寥寥几句蕴含了多少信息——一个人何种情况下才会选择切断与故国的联系,而去做世界公民?彼时的罗马尼亚,与圣徒,多么牵强的一对?联想开去,圣徒是什么样的形象?圣徒是悲伤的,还是喜悦的?圣徒的眼泪是希望的还是无望的?仅仅读完英译序我就愕然于自己的迟钝了,居然没有从书名引申出哪怕一点点疑问。

我实在很爱这种诗意的哲学随笔,充满绝妙的比喻,抛出惊人的询问,抛出更耐人寻味的回答。回答里也常常并没有答案,而是更多的问题纷至沓来,读来有酒醉之感。

他还有许多对音乐的评论,譬如评贝多芬:他自傲于意志对悲伤的凯旋。但他是赞赏这种凯旋的,他评论莫扎特说,这种优雅乃是对悲伤的凯旋,世上只有忧郁的优雅。

译序对本书的介绍十分吸引人,闪耀着迷离的光彩——它脱胎于革命时代的背景,根植于对灵性的思考,还夹杂着诸多彩蛋——对音乐艺术的有趣见解。而促使齐奥朗写成这本书的,就是对“圣徒”这一形象的思考。

圣徒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呢?

从人类意识觉醒以来,便有了圣徒。圣徒代表人类开始清醒还是开始昏睡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圣徒承受着人类之痛,不得已、自然与生理之痛,自作、人为与精神之痛。痛苦让人不得安宁,听上去使人清醒,但它也麻痹自身,听起来又成为意识清醒的障碍。

齐奥朗给圣徒的定义是,比起神秘主义者,又多了一层伦理方面的含义,他称之为圣洁。这迫使他们诉诸行动。神秘主义者并不自相矛盾,他们可以享受精致而超凡脱俗的“淫乐”,而圣徒的一生,担荷他人的苦难,他们是政客。他们的一生,是单一主题的变奏

齐奥朗在书中初始便追根溯源,谈到了眼泪——这一圣徒的标志性装饰物,圣徒是眼泪的源头吗?这是一个迷人的问题。而他给出的回答是:有哪一滴眼泪是被大地咽下的?全部泪水都升上了天空。

紧接着齐奥朗变得正经起来,不那么诗人,以更加哲学家的面貌说道:透过沉睡于深处的眼泪,我们才会渐渐明白何以一个人会弃绝为人。

他对圣徒做了一个精确判断:圣徒本身殊为无趣,圣徒的生平才算是有趣。

他说圣徒的可爱是“烂漫的天真”,世上没有一个健康的圣徒,若无疾病,“天国与尘世不会彼此相认”。

也许整本书可以选择用这句作为总结:一个人是怎样弃绝自己并走上成圣之路的?

我越来越意识到,圣徒不是一个仅限于宗教的特殊现象,它的狂热激情与付诸行动、他的重复单调主题的生活方式、它的自我弃绝与扭曲现实……它蔓延于生活的种种领域,吞噬着我们,去哪里找一个内心毫无信仰倚仗的人呢?“心中一切皆伟大”,我们会选择任何一件事物,在我们的眼中显现为上帝。齐奥朗成书的背景充斥着诸多政治上的圣徒,爱情上的圣徒亦比比皆是,以及人生诸方面……谁不曾用眼泪称重过自己的虔诚?更平凡的事例,恐怕许多人都曾从学生时代的“苦修”中,体验过一次小小的成圣之路。

我想到一本看起来似乎很没有关联的书——《狂热分子》。一本群体运动洞见的集成手册,都是观点,没有问题,简明概要。而《眼泪与圣徒》恰恰相反,一本诗意的随笔,都是问题,回答微妙到词不达意的程度。但这本书从更精微的角度回答了群体运动的问题。圣徒状态是极端个人的。但最最个人主义的圣徒掀起的群体性巨浪是合群者绝对不可能掀起的。

我还想到处在遥远东方的我们的士大夫文化,以及许多文化都有的隐士群体,似乎只有基督教中圣徒的影响力是空前的。

说完了圣徒的危险之处,齐奥朗也并没有在警醒世人,弃绝圣徒的这种弃绝。

他发出绝望的感慨:我主啊,没有你,我是蠢的,而有了你,我会是疯的!

而对于那些无法进入圣徒状态的人,他说:人不能同时眷恋苦难和表象。这眷恋表象的秉性就是人执着于生命的理由。

还有一句绝妙的譬喻:圣徒活在火焰之中,智者活在火焰之测。

几句话剥离了圣徒、凡人与智者这三者。

这句话也代表了他对圣徒的立场:他并不抗拒圣徒,而是保持距离。他更是明确说了这样一句话:圣徒代表着一位“我们既不该信奉也不该拒斥的绝对者。委身何者都会危及我们。”圣徒是引发我们的怀疑、是那个横亘在我们生命之路上的绝对与完美之物。火焰在我的理解里是生命真相的化身,投身火焰做一个绝对者不能让我们收获绝对真理,智者是那些冷静旁观自己的无知的人,带着一种无望的忧郁。

……补充的分割线……

在前荷马时代和哥特时期,世人尚未遭逢灵性磨难时,他们透过一种派生形式来满足自我弃绝的渴望:英雄主义。

神圣与英雄主义之间毫无关联。耶稣的英雄一面也仅限于他的凡人一面。

像英雄般死去毫无慰藉可言,诸神对此莫名其妙。

一个民族在世界中的使命,是揭示上帝的至少一个属性,向人类呈现上帝的一个隐蔽面向。通过在自己身上实现神的某些秘密品质,一个民族削弱了万能之神的权利,削减了它的奥秘。

俄罗斯与西班牙——两个孕育着上帝的国家。……在西班牙与荷兰之间,横亘着从绝望到忧郁的无限距离。在荷兰人里,只有伦勃朗懂得上帝。伦勃朗的一切无非是对暮年的期待。很难找到比他更深思也更顺服于命运的艺术家。

除了接近天国之外,艺术可还有其他的评判标准?俄罗斯和西班牙的教训让我们明白,我们和上帝永远无法接近到有权去做无神论者的地步。

永恒已朽烂,上帝是一句人类蠕虫赖以为食的腐尸。

上帝与关于上帝的理念,巴赫与其他音乐,圣女大德兰与其他圣徒,里尔克与其他诗歌。

构成和色彩在格列柯的画里垂直地燃烧。在梵高的画作中,物体也是烈焰,色彩也在燃烧,但方向是水平的,在空间里蔓延开来,梵高是没有上帝也没有天国的格列柯。

隐修院的乏味悲伤在僧侣的灵魂中蚀出一片空洞。倦怠是宗教的怨气。

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到达清醒的巅峰之际,也就是它的衰落之时。历史使本能慢慢衰弱下去,厌倦之花盛开在它的废墟上。(英国人是个海盗民族,把世界抢劫一空之后就陷入无聊。罗马人被灭,既不是由于蛮族入侵,也不是由于感染了基督教的毒素,而是由于一桩更加微妙的罪孽:厌倦。)

人类发明出上帝来平息自己对于爱、特别是对于恨的饥渴。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厌倦是废除时间最简单的方式,迷狂则是最复杂的方式。要活出真正的厌倦,以本质的方式去厌倦。

将民族分为爱天空和爱征服大地的

没有疾病就没有绝对知识。疾病是历史的第一推动,罪,只不过是第二推动。意识是一种疏离于生命的症状,疾病是其祸根。

青春期是一个过渡阶段,把童年的天堂和失败的炼狱连接起来。

没有尼禄之流,帝国的灭亡就毫无格调,帝国的衰败就无趣至极。对于被拣选的少数人来说,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因为他们已经用自己生命的悲剧强度补偿了生命本身的平庸之耻。

一段忧郁治愈了另一段。

哀痛之心催人思。

“故此,我转想我在日光之下所劳碌的一切工作,心便绝望。”——《旧约·传道书》

厌倦是忧郁的静止。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场梦是对的,但他不去培养幻觉反倒加以责难是错的,因为他这样就等于在暗示可能有更好的事物超乎幻觉之上。

意识是自然的梦魇。

丰盛从来都不是诗歌之源。

还是活在时间里的人,一定会成为它的受害者,因为时间会掩盖自己的本性,假装并没有吞噬一切。

对自然的爱是一种懊悔的表达。人在尚无意识的时候对自然最淡漠。人若融于风景,就没有欣赏它的余地。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佛陀想必是个乐观主义者。否则他怎么会没看出来,不单存在的一切皆是苦,不存在的一切也是苦?涅槃代表了空灵的苦难,一种形式更为精致的苦恼。空,意味着存在的缺乏,但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缺乏。因为痛苦先于万物,甚至先于上帝。

出于对人性的怨恨,那种自贬身份的热望,让人想要去扮演牺牲者、怪物、畜生!一个人越想和睦相处,越是以利他情怀去考虑别人,就越是低等。宇宙是一个独居的空间,全部生灵所做的一切只是加深它的孤独。在其中,我不曾遇见任何人,只是偶尔邂逅鬼魂。

一切宗教的终极目的:把灵魂的磨灭当作生命。

是一个人与众不同并赋予它独创力的正是痛苦。

莎士比亚对疯狂的定义是:精神从对生命的憎恶中裂变出来。疯子的精神自成世界,与悲伤比邻而居。我们去推不掉在厌倦与精神之间寻找平衡的苦差。

狼吞虎咽着书本——不是为了认知,而是为了遗忘!通过书籍,你可以一路追溯到怨恨的源头,把历史及其幻觉统统抛开。

上帝比创世之初还要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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