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狱吟》第15章

董智没有成为死囚,我的身边有三个行将被拖出去枪毙的死囚,还有三个可能判死刑的犯人。

在被囚禁的日子里,我们经常谈到死。

没有什么比死更振撼人心了,这是生命的终结。

对于阳数尽竭的老人,因看破世尘,死是一种超然;对于久卧病榻的病人,死是一种欣然;对于天灾人祸撒手而去的人,死是一种猝然;对于把生命奉献给信仰的人,死是一种卓然;那么,对于那些正当青年的死囚,又是用怎样的心态接受死的来临,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接到死刑判决,也许会恐惧,会狂暴,会绝望。但是面对高墙铁窗,也只能无可奈何。尽管死的魔魇始终迷漫着归途,随着时光的流逝,三天五天会逐渐平静,二月三月会逐渐淡化,如果拖上一年二年,在饱受牢狱的折磨,惯看了他人的生死后,对死已是漠然,或许直到执行枪决时才会有所震动。

每到晚上,犯人们拥在狭小的牢房,凑着昏暗的灯光,消磨这漫漫长夜。

睡在铺上的两个死囚,阿灿和小祥,把被子当着桌子,杀起军棋来。睡在万人坑的小死鬼到处邀人打扑克。这些死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生死,专心致志干着自己的事打发这一时光。

号子里很安静,万人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中铺在玩扑克,出牌都很轻,偶有遇到激动弄出声响时,他们便会相互提示。电视机的音量已关,只剩黑白画面在晃动,岛上的人没有看电视,在下棋。

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下军棋的这两位,阿灿和小祥。都是毒枭,拖着贼亮的脚镣,布阵厮杀。

战斗才经过两三回合的小接触,这两个在贩毒时连命都不要的死囚,都将自己的司令军长师长龟缩在大本营中,拿连长排长甚至工兵在铁道线上大本营内磨蹭。你不进攻我,我也不进攻你,半小时过去了,还是开局的那几着棋。

我下军棋的风格可不是这样,我采取的是希特勒闪电式战术,把司令军长师长炸弹全放在前排,工兵布在铁道线上,杀出一条血路,工兵出奇制胜。这一招特别厉害,很多人都抵挡不住败阵下来。

看着他们这样的磨蹭,我这个裁判再也忍不住了,冲着阿灿说:

“还磨什么,把你的军长师长冲出去吧!”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说:

“冲出去?难道不要命了,遭他杀怎么办?”

我苦笑着说:“不就是一盘棋嘛,输了再来,重新开局,你不是又有新的军长师长了。”

阿灿答道:

“那不行,输了怎么办?”

“输有什么,你以为你没输过?你大块大块的海洛英都敢背出去卖,连命都不要,输盘棋算什么?”

他看着棋,摇摇头说:

“唔,那可不一样,这是下棋。”

人生如棋,如果他将他的人生如同下棋这样小心谨慎,或许他现在是在街边而不是在牢里下棋了。事事难料,我一向是下棋凌厉处世慎重的人,不也来到牢里与他们一同下棋?望着胆大包天而又胆小如鼠的他们,我无奈了。当一个人的生命已无可指望时,他会认真那些微不足道的事。

每天,阿灿仍然准时准点噙水浇那棵小草,然后轻轻扶正叶子,小心擦拭嫩叶上的尘土。这些工作都是他自己完成,他不需要,甚至不准任何人来做。他像守护神灵一样守护着这棵小草,他要保护好这棵弱小的生命,他觉得他的生命已经和小草连在了一起。

小草长在水池的砖缝中,不知从那里飞来的种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发的芽,阿灿看见它时,已经冒出鹅黄色的尖尖,他是在漱口时发现的,刚开始他不经意地喷了几口水,居然长大起来。于是,他便关心起这棵小草的成长。

在阿灿的呵护下,小草已长大,它的颜色由鹅黄变得青绿,枝叶由娇嫩变得挺拔,它已适应砖缝这样的土壤,它的生命得到充分展现。它给犯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养目的青绿。所有犯人都珍爱这棵小草,他们洗漱时都保持相对距离,不愿去惊动它。也有一些胆大的犯人,趁阿灿和中铺没留意,轻轻抚摸一下小草的身体,然后慌忙离开。

小草的含义已不再是青绿与生命,它还包含了自然和自由,它寄托了狱中人的冀愿和期待。

我从来不去打扰阿灿,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他。我想,是不是他的良心有所发现,为过去的罪恶所忻悔,为受海洛英毒害的人,尤其是为经自己手受海洛英毒害的人,表达的谢罪方式。或者是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对生命的一种留恋渴望,把这样的愿望转移到小草的上面。

他护理小草的动作是那么的小心谨慎,他的神情又是那么的肃穆虔诚,不亚于他双目微闭十指微合口中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他就像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世上没有令人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阿灿虽然判处了死刑,仍然没有绝望,他还有希望。人可以失去一切,但是不能失去的就是希望。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关注和爱护这棵小草。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少倾,他才无可奈何地说:“我太无聊了。你们都有事可做,可以看书,写字,打升级,下象棋,我什么都不会,只有找事做。”

一个死囚每天噙着一口清水,滋润墙边的小草。他是热爱生命、向往新春吗?他是良心发现,清洗自己的罪恶吗?

不,他是无聊。

我问他,难道没有其它的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

只是怪我想得太多,把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把一些极为平淡的事,上升到相当的高度,并赋予崇高的意义。一个对人都是麻木不仁的人,不可能对大自然会有爱心,更何况一棵小草。

这才是无聊!我嘲笑自己。

至此以后,我得以和阿灿促膝谈心,他向我讲述了他的案情,他的思想。他被抓的瞬间,真想跳楼或撞车死去,让所有一切随之结束,用不着等宣判,因为判决的结果他比谁都清楚。

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家人为他办成了一件事,检举抓获了一个贩毒犯。作为阿灿的立功材料,已送到高院,也许能够改判。

“我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我父母亲了。”

阿灿一动不动地站在风窗口旁,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铁窗外,动情说到。

窗外是院子,阳光灿烂,花红叶绿,蜂飞蝶扑。

“即使我能够改判,再怎么去奔,也要十五年才回到家,那时父母已死了,说不定老婆跟了别人,儿子也改了姓。只要能保住这条命,再是三、四十年都行,我爬也要爬回家。”

想起他的妻儿父母,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问道:“当初贩毒时有没有想到这一点,你算算号子里被关的人,百分之七十是因为毒品而犯罪的,这对社会的危害有多大。”

他半响不说话,隔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我本人不吸毒,我想这也是生意,我还说就做最后一次。”

我问他为何还要在监狱里锻炼身体。他说,自己是个外乡人,练练拳脚不易受本地人欺。还有,现在改判有了一丝希望,为了这一丝希望,自己也要保养好身体。

为了金钱,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真要剥夺他的生命时,他又愿舍去除了生命外的一切。人啊,为什么总要在临死前才会有所觉悟,才会想到重新安排自己的一生。当他确实再有第二次生命时,会不会又重蹈覆辙。

身居逆境,使人清醒、冷静,有时间思考过去,吸取失败的教训。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得到改判。

阿灿一审已判死刑,一审到二审相隔三个月,在这期限内尚无立功表现,将要维持原判。因此,对阿灿来说时间是不多了。况且,他现被关押,要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只有靠家里。

他曾把和自己做过毒品生意的人仔细过滤一遍,没有理出有价值线索,好容易找出一个,虽然属实,但属无重大立功表现,法院不予支持。因为抓毒品犯罪与抓其他犯罪不同,由于毒品判得重,不是人赃俱获,是难得定罪的。仅仅是有线索还不够,要达到人赃俱获,所获毒品足以判处死刑。现在,只能采起引诱犯罪的办法。

阿灿的妻子为阿灿的事跑断了腿。她找到省法院,并通过关系找到了办案的人。问:怎样才能得到改判,怎样才能从死刑改为死缓。她的这个问话,就是明着说,我可以花钱,花多少不再乎,只要人不死。

办案的人摇摇头,操作太难了。不是说二十万三十万就能摆平,也不是法院一家就能办妥。阿灿是云南人,跨地区办案是很难办的。况且阿灿贩毒的数量不是一百克,两百克,而是两千克,一百克的毒犯个个枪毙,更不要说是两千克的。如果在一审阶段还好办些,现在到了二审,案情全部公开,大家都知道了,都在盯着这个案子,你说怎么办。所以说,这不是几十万能摆平的事,操作起来太难了。

“难道一点余地都没有?再是艰难,总有间隙。”

后来,办案人员告诉她一条唯一的途径:

“必须抓一个人来作替死鬼,这个人贩毒在100克以上,这个线索必须说是阿灿提供的。”

这个案子必须是三家联办,即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少了那家都不行。公安局到云南抓人,检察院不能抗诉,法院改判。所以说,要走的关系不仅是法院一家,还有检察院,公安局。

重点是公安局。

阿灿的老婆真是神通广大,不仅把公检法三家摆平,还以购买毒品为诱饵套住云南的一个毒犯,并将毒品交易的线索告诉给阿灿,阿灿报给看守所。公安局派了几个人到云南,将贩毒的人抓获,再将阿灿的立功一事由公安局报给了高院。

阿灿的老婆是怎样走的关系,花了多少钱,阿灿没有告诉我,一句话,他老婆把事情办妥了。有一句话说,金钱不是万能的,那么,什么才是万能的呢?没有!如果说金钱不是万能的,至少,金钱是9999能的。

一个女人,竟能将公安调到云南,使检察院不出声,让法院在死缓判决书上画押,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万能的金钱!

阿灿总算有希望了。只要有希望,在什么环境下都是有意义的,都会充满信念,那怕这种希望是虚拟的,或者根本不存在。

希望支持着精神,精神支撑着身体,身体维持着生命,只要希望破灭,精神随之而垮,这种人,只能称为行尸走肉。人最大的希望是生的希望,只有被剥夺生的权利的人才更懂得生命。

在阿灿的脑中,只有两个字,求生。只要改判,无论熬几十年都要熬过去,他不仅是为自己熬,他要为妻子熬。因为妻子等着他,她在受着各种的煎熬。他要为儿子熬,儿子应该有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们都在等着重新团聚的一天,那怕这一天的到来要比推翻一个旧世界的时间还要漫长。

从云南被抓获的那个替死鬼叫陈英才,不久也被判处死刑,也被关在百花山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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