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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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于书中读得红叶题诗的故事。故事版本很多，但大体内容只有两种。一种为真实典故，一种为坊间传闻。一使人惆怅，一使人莞尔。

第一则是说唐代诗人顾况曾拾得一片上阳宫女题诗的红叶，上书“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回“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于红叶上，使其顺水流入上阳宫。几日后宫中又有题诗红叶飘出：“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故事至此终止。顾况与上阳宫女虽具备明清戏曲里才子佳人的特征，但因宫墙相隔，加上两人也都不过是抱着无聊烦闷、且行风雅之心，没有深交的意思，故两人也不过是红叶流水之交了。

顾况与宫女的如此因缘怎的说断就断呢？世人唏嘘之余，给这个故事重新编造，并加上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一则是讲一年轻书生于佑（我这里讲的是《流红记》版本，别的版本有写作卢渥的）于秋日黄昏在皇宫附近散步，拾得一片红叶，上书：“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情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如获珍宝，日日把玩观赏，并复题红叶：“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置于流水之中。后无回音。后于佑辗转官场十余年，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一日众多宫女获罪出宫，于佑有幸娶得一位韩姓宫女。新婚之夜，韩氏见得于佑收藏十余年的红叶，欣喜万分，并也拿出一片红叶，上书：“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两人至此方知：原来二人因缘早已在十余年前便已被红叶相连。

古人对于红叶这般飘零之物，总是有着很深的感情。或是乱红过秋千、或是玉烟升蓝田、或是征蓬出汉塞、或是归雁入楚天，多少都被寄托过些许情怀。飘零之人，无人解意，唯有以无情之物托有情之身。上阳宫女，红叶题诗，大抵亦是飘零之人事吧。但世人总是不堪寂寞，想给故事美满的结局。所以第二则故事被广为传颂，第一则却少有所闻。我却是更喜欢第一个故事的。一是为那戛然而止的因缘，而是为那从此隐没的命运，三是为那付诸流水的闲情。

我总是会觉得人与人的因缘际会如此奇妙，任何一个抉择，甚至任何一个想法，都会是让以后的你设想“如果当时我……”的原因之一。就像《廊桥遗梦》里女主角说的：“We are the choices that we have made”（我们就是自己做过的那些选择）。人与人的相遇、相知，也就是人与人之间不同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如此想来，任何两个人的会面擦肩都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可贵到有人说要用五百次回眸来换取。因为相信与追求缘分的奥妙，所以世人都欣喜第二则故事。但如此想来，人生更多的却是错过与求而不得。就好比在一片平地上以两个人所在地为圆心画两个圆，在两个人踏出一步后所在的点画一个圆，再踏出、再画，再踏出、再画……两个人在任意地点都可以走任意方向。当两个圆心几乎重合，两人才会相遇或者擦肩而过，而剩下的方向，都是错过。如果一方抱有或双方都抱有想见一见对方的心，这就成了求而不得。平地上两个人都是如此难以面对面相见，更别说加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建筑，那么多纷纷绕绕的世界……（不成熟的思想，幼稚的比喻。不必较真）。在红叶题诗的故事里，两人能拾到对方的红叶已是难能可贵，若真的今后结为夫妻，岂不是太玄妙，显得人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因缘之事，有缘自然为佳。若是无缘或戛然而止，或求而不得，或错过，留个念想、偶尔怅然，倒也有几分风雅，获许更见深情呢。

命运之事，也可以和因缘之事放在一起讲吧。命运之事，虚虚实实，不知操控能否。不知外力占几分，人力又占几分？太好的命运，总会让人隐隐不安的。太差的命运，人们往往嗟叹几下，却也接受了。在第二则故事里，韩氏随是戴罪之身，却能因此出宫，“好去到人间”，而且以大龄嫁予与青年时期便与自己有因缘的人（于佑后来还平步青云了），真真是个好命人。但反观其他宫女，才知道什么是普通众人命运（其实我更愿意相信一般宫女所拥有的才是命运，而韩氏拥有的是福气）。普通宫女的命运，就是第一个故事里上阳宫女的命运。一片春心得不到回音，只得“宫门一如深似海，从此顾郎是路人”。其实，成为的路人哪只是一个顾况，整个“人间”，都已是陌路了。曾有记载，唐朝一位帝王在人间开灯会时允许所有宫女出宫游玩，第二天一统计，竟有一半的宫女没有回来。是啊，谁愿意过那“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生活呢？谁愿意接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命运呢？出宫一次，便是赌上了一生的命运。出不了宫的，题再多红叶写再多诗，也不过徒然罢了。

郁达夫曾写道：“也罢！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江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湘君、湘夫人也曾：“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看来人们是顶喜欢将闲情顺水东流的。第一则故事里的两人，也是抱有这样的态度，先让寂寥之情东流，得不到回复后，再让这件事、这份闲情都顺水东流了吧。这段因缘，这场命运，一宫女一书生又奈之若何呢？不如让它们都顺水而逝了吧！“侬身后总有人怜”，现在何不“逍遥兮容与”呢？何必要收着旧红叶睹物思怀暗自神伤，何必要对那虚无飘渺的东西一再牵挂呢？及时中止，蓦地一看让人唏嘘，细细品来，倒也干脆洒脱。

我将自己的这个集子取名为红叶题诗，是因为这个集子也不过是我日常的消遣打发。在此，闲情为红叶、文字为流水，聊抒己怀。若是这片红叶被有缘人拾到，又何尝不是一种因缘和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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