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绿皮火车又一次经过兴安岭的时候青花激动地看着窗外的雪景,眼中越发得亮了。火车外面飘着雪,她一点点将雾气和车窗上的冰花碴用手指抠下来,虽然它们也有别样的趣味,可她却更期待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她知道马上就要经过青瓷山了,她长大的那个地方,她一直趴在车窗前,不厌其烦地等待着,想是个恋爱中的少女翻越了大半个中国,如今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恋人一般。千里迢迢,不畏辛苦。
窗外的冬雪将高耸入云的苍松翠柏层层遮住,她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很多很多的力量,对,自己是看着这些挺拔的树木长大的,东北的儿女是坚强的,有自己活下去的尊严和理由。窗外浩渺的天地,与银装素裹的世界令她兴奋感动。这似乎是她生存与生长的力量所在。长风呼啸,大雪纷飞,生命在严酷凋零的世界中以静态地方式极速生长。
她想到了自己的豆蔻时光,想到那时的自己,不禁轻轻叹息。
大小兴安岭横跨东三省广袤的草原和东北三省辽阔的土地,落在滨城,便只剩下了青瓷山,到了四五月雪化了的时候,漫山遍野开满了成百上千个品种的野花,惊蛰的日子一过,春雷便轰隆隆响个不停,雨卷成透明的珠帘,落在松江的源头处,将流冰从山上冲下来。这些野花也不会因着流冰的冲击而凋谢,它们开的正是时候呢,伸展着掌心一样的花朵,丝毫不介意一年一度流冰的冲击。
塞上百花坡与松江的流冰白雪共存,成为了东北举国闻名的奇景,每年四五月的时候,便会有人不远万里而来,专要看这气势如虹的流冰在雷声沉闷有力的鸣奏里如何划过洋洋洒洒的万紫千红。据说当年大金国仍然是部落的时候,都用这百花坡的土做瓷器的胚子,黑是黑了些,却洽添浑厚古朴之感,皇太极的时候,这里仍然制瓷,当年的督窑官满国都找不到相似的土壤,便在这里开窑设厂。只可惜,瓷都也早已转移到了南方,昔日的土壤也派不上用场了,江南流域的高岭土质地雪白似乎更适合新瓷的发展。
而今新政府的人觉得这山头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体态优雅的玉壶春瓶子,每年春季闪闪的流冰在惊鸿之下又如胚胎上了釉,每每回忆这城最繁华的岁月,总不能落下曾经制瓷巅峰的时代,于是便也唤这百花坡为青瓷山。
青瓷山靠近兴安岭的起点,据说这一带曾经是是大金国的龙脉兴发之地,家住滨城的人都说这是国家的龙头。而坡下左右对称的位置,被山上流下来的流冰恰巧绕过,这一个地方,更被称作是龙眼。兴安岭本就土地肥沃,这两个龙眼便成了末世的皇族贵胄争夺的地方。
即便这世道早已乱了,今天革命,明日又回来复辟,青瓷山依旧住着当地最有权势的人们。
滨城的发达,是以牺牲了尊严为代价,或者说滨城早已不复存在,新的傀儡政府和日本已将东三省更名为满洲国,从海棠花似的中国版图上硬生生分裂了出去。文人诗人们,想再一睹流冰雷雨绕百花的景象简直要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国破山河在,政治的暗涌窜动在这座看似繁华的近代城市。
然而百姓们,才不会理会这些,兴也是苦亡也是苦,又有何德何能左右这滔滔暗涌。更何况两只龙眼都已经变成了日本的领事区,龙眼都被取走了,谁还能左右国家的命运呢。
阳松又开战的时候,有钱人们唯恐自己受到波及牵连,争先恐后想要住进领事区去。可也有些人家,即便一百个不愿意,也被虹国的军队要挟着住进龙眼区。
荣家就是这其中之一,且不说和中国其他地方的有钱人相比,荣家在满洲国即便谈不上首富,也算得上是最有钱的几个家庭之一了,说有钱,听上去俗气,可荣家真的只有钱了,荣家的老爷年轻时带着弟弟靠面粉厂发家,之后兴办了印刷业。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出身好的书香门第,所谓当时已经时髦起来的上流社会一词根本就和荣家挨不上边,可荣家的两个老爷都是厉害的角色,他们是穷人百姓的偶像,荣家大老爷据说年轻的时候相貌英俊,是滨城的第一美男子,他一个人先是参军对抗日本,然而东北投降后便带着旧部挖矿,之后又做起了面粉生意,实业发家后,他又开了印刷厂。只可惜荣老爷不怎么识字,一些满洲贵族和书香世家暗地里都嘲笑他是手上沾满了臭墨水印的面粉囊。以形容他的无知。荣家的二叔先是去了日本留学,之后辗转,南下去了发达的江洋港,开办了钱庄。据说他的钱庄似乎总暗中支持着哪一派的革命事业,又似乎和当地的帮派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家的小儿子,总是带着一些叛逆色彩的。
日本人想要随时控制东北的经济命脉,便威逼恐吓挟持着荣家搬进了著名的龙眼区。天下事,总是想要的人偏偏得不到,觉得是煎熬的又拖着不肯走。
荣家小姐,荣青花,便是长在这龙眼中,从小便以“暴发户家的大女儿”的身份,不被人接受得生长在这里。
“哈哈,荣青花,怎么会有这么土气的名字啊?!”
“她是文盲的女儿啊。”
满洲的没落贵族们劣根性般的仇富心理和当时的国情,让荣小姐自小便成了大家欺负的对象。同学们总是会把她名贵的书包扔进河里,然后在她安静地躺在草坪上与打湿的书本一起晾晒在阳光下时,又会有人把她好不容易捞起来的书本丢出去。
偏巧青花姑娘小时候似乎脑子也没那么好用,学习成绩也不好,因此,她不喜欢学校也不想上学。她本性善良,随遇而安,对于同学们的挖苦讽刺丝毫不在意,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男孩子的性格,可也许真正宽宏的女人,胸襟倒比男人反而更要大了许多。
“呜,呜。”绿皮火车在呼啸呜咽声中极速前进着。
“怎么样,荣小姐,要到家了啊。”外事局翻译打断了荣青花的思念。
“对啊,快要经过我家乡附近的山脉了。”青花回过头来笑着说。
“你是哈尔滨人?”
“是呀。”
“那要不我们在哈尔滨下车,你可以回去探探亲。”
“不用了,我家人早都不在这里了。”青花轻叹一口气说。
“那你也可以去看看老宅子嘛。”
“不必了,还是工作要紧。”
“荣小姐三过家门不入呢。”
“是呀,我快成了夏大禹了。”
“啊哈哈,想不到荣小姐这么风趣。”
青花并没有说话,她依旧继续看着窗外。
突然一瞬间,她站了起来,打翻了翻译的咖啡。咖啡流到了正坐在对面看报纸的外事官身上。
“哎哟!烫烫。”
这一座山里天空明彻地好似天使的眼睛。纷纷大雪落在山谷中,雪积在厚厚的叶片上,像是奶油打翻在花色地毯上,山中的溪水没有结冰,坚强地,倔强地向前流动。
她知道这些溪水是流到那条自己常常去的河边,那个和自己深爱过的人一起看灯海的地方。想到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她便感到心中那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火车呼啸呜咽着,蒸汽不断向上升腾,像是鲸鱼游过雪海。青花也不知是哪里来了力气,她打开上面的半截车窗,探出身子去,用力招手。
“喂!喂!”
大风雪忽地从窗户的开口处鼓了进来,青花显得异常激动,她哭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招手,可能是雅人,也可能是那个过去的自己吧,受尽了欺负的过去,那个曾经懦弱,不敢争取只是蜷缩在角落的自己。
她曾经的爱情与成长,挫折和痛苦,正如那些落叶,有着一瞬间缤纷灿烂的美丽,却转眼间被新的人生风雪压在了身下。
“青花!青花!!”外事官拉着她大衣后面鼓起来的地方,将窗户一把关上了。
青花这才看到车厢里的人们都双手裹紧了衣服,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她从来不计较这样的眼神,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是她想再看一眼故土的心情,是除非浪迹天涯的游子所不能体会的。
等到她和翻译一道去卧铺车厢拿东西回来的时候,仍然有一位衣冠楚楚的军太太,见她来了,想到刚刚的冷风,左手先抻一下昂贵的羊绒披肩右手又接着将披肩覆盖在左边。然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领子裹得那么紧,下面可否藏着圆珠润玉呢?”青花毫不避嫌地回头对军太太说。军太太羞得满脸通红。想骂又骂不出来,她靠墙坐了坐,松开了披肩,见真的有附近的男人往她胸口看去,赶忙又捂上。
翻译看到不禁笑了起来,他推推眼镜,说:“荣女士,你可真不得了呢。”
“怎么,法国的女权主义者也是这种性格吗?”
青花回头慢悠悠地说:“我没有那种能力把自己生硬地拽到与男人同一个高度 我也是需要保护呢。”她说完,回眸一笑
翻译对她的高见颇为赞同,这些天的相处,也的确承认她还是个秉性温柔的女子。
不久火车便穿过了国境,青花每天都会在晃荡的车厢里,一遍遍翻看战犯的资料,到了晚上就回到卧铺车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