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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似乎是一片污浊浓稠的海,又好像是一道於结静止的暗河,潮湿阴冷,只有身子底下的沙滩绵软细滑。
奇生想伸展四肢躺舒服一点。突然,水面开始晃动,推涌而来的浪头卷着黄黄绿绿的垃圾,一下子将岸上的奇生卷回水中。令人窒息的二氧化氮味儿从奇生鼻腔侵入喉咙,食道上光滑的黏膜似乎长了倒刺,干巴巴地痛。
奇生拼命挥舞着手脚,任凭浪涛托着她的身体在水中起伏。臭味儿憋得她胸口像要炸裂。就在她感觉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个圆形的黑色不明物直愣愣朝她头部袭来,奇生大叫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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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生喘息着醒来,床头灯散发出淡淡的暖色光芒。先生杜海良斜着身子半撑在她旁边,正用一只手帮她抚去额上的汗: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奇生往丈夫怀里缩了缩,轻轻嗯了一声,身体仍在微微抖动。
这个从记事起就反复出现的怪梦,侵扰了她几十年。
8年前,奇生怀上儿女贝贝,这个梦莫名其妙地消失。女儿今年8岁,也就说她差不多有九年没做这个梦了。不知为何,最近这个梦又频频造访,扰得奇生都有点神经质了。
3
奇生是夏丹市立医院一名外科医生,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先生杜海良,海良大奇生五岁,十分疼惜妻子。
海良本是南方人,大学毕业后先是到当地一家知名的灯具企业做销售,后派驻夏丹市开发市场。
几年的销售工作,为海良积累了不少经验,他看好灯具行业。供职的企业在商业照明领域的生产和研发能力,国内一流。海良见地处西部高原的夏丹市高端灯具运用不是特别普遍,干脆辞职做了东家在夏丹市的运营中心经理,也就是经销商。
海良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重男轻女的观念比较重。贝贝出生后老太太多次明里暗里催促儿子儿媳接着生娃,直到生个男娃为杜家承接香火为止。奇生很不爱听,她是现代职业女性,事业稳定前景光明,她不想轮为生育机器。
再说,其时二胎国家并不允许。罚款事小,危及工作事大。婚后很快怀了贝贝,主要还是考虑到海良喜欢孩子才勉为其难。顶风作案生二胎,打死她也不干。为此,婆媳关系一度紧张。海良心疼媳妇,又不能明着说母亲的不是,他不希望婆媳关系恶化。最好的办法是二人减少碰面。
每年的节假日,奇生都会借口单位加班,让海良一个人带着贝贝回南方跟老人团聚。大过年的媳妇不回来,老太太肯定要说点怪话,不过总比婆媳俩人当面黑脸要好。
4
这些年,国家一直在加大力度进行西部大开发。夏丹市作为一个省会级城市,面积不大,更显发展迅速。市政工程、商业建设、民用房地产项目全面铺开。海良租下了建材市场几百平米的店铺,展厅内工业照明、商业照明、民用照明一应俱全。因为代理的品牌属国内灯具业的龙头老大,知名度相当的高。生意做的红红火火,两三年时间便积累了可观的财富。
这个春节奇生又没跟海良一道回婆家。因夏丹市地处高寒,所有室外的项目基本都要等到三月份天气转暖土地解冻才能开工。倒不如趁此给员工多放几天假,补上繁忙时不能休息的节假日。海良带着贝贝在老家过完正月十五才回夏丹市。
以往每次海良从老家回来,都有那么几天情绪低落,奇生知道准是婆婆又在背后说了些什么。奇生热爱自己的工作,但她也爱海良,享受丈夫 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爱。看着海良夹在自己和母亲中间难受,奇生也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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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国家全面开放了二胎政策。奇生和海良夫妻二人在一次晚间温存过后,海良半开玩笑似的跟躺在臂弯里的奇生说:老婆,咱们再生一个吧。奇生嘴上没有答应,心动了一下。
她倒不是屈服于婆婆要生儿子为杜家传宗。只因最近在医院里看到那些独生子女在父母生病住院时那份无助,奇生感触颇深。尤其养女孩儿的家庭,赶上父或母病情加重,询问家属意见时,女孩儿往往急得直抹眼泪,有个当事的丈夫还行。若是夫妻关系一般,真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虽说自己从未想过将来老了要麻烦女儿,但她也知道父母无法阻止儿女们尽为人子女的孝道。一想到将来贝贝也可能遇到急事无人商量六神无主,奇生就心疼女儿。
二胎政策放开后,医院里来来往往做产检的高龄孕妇明显多了起来,有的看着比自己年龄要大好多。奇生敬佩这些母亲的无私和伟大,也动过再生一个娃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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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生是家里的独生女儿,父母双亲都健在。说是喜欢清静婉拒女儿女婿的邀请,老两口自己居住一处。好在两家离得不太远,平时奇生一家三口每周都会到父母家吃顿饭,帮着搞搞卫生,洗洗床单被套等大件的衣物。
父母年纪都大了,家里常用药物塞了几抽屉,但每次父母有个头疼脑热,奇生的心还是会被揪起来。
上个月,父亲做了前列腺手术。考虑到老人年龄大了经不起重创,采用最先进的激光微创手术,但术后的消化不良还是让父亲吃尽了苦头。
那几天,奇生和海良都累坏了。虽然请有护工,但奇生还是不放心。两口子又要上班,又要照顾病人,基本上白天黑夜连轴转。为方便夜间照顾老爷子,海良弄了一张行军床挤在岳父床边凑合。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要打理生意,海良十分疲惫。
奇生不敢想象,将来自己老了,贝贝若能嫁个像海良这样的丈夫还好,若是不能呢,贝贝该怎么办?若是有两个孩子,至少能有个人替换。想到这,奇生想生个二胎的愿望强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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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生同意生二胎之后,两口子仿佛又回到了初婚时的甜蜜。海良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戒掉烟酒积极准备造人。远在南方的婆婆也三天两头打来电话,叮嘱儿子多干家务,照顾好媳妇。
可就在此时,那个消失了几年的梦又找上了奇生,有时候一晚上要梦到两三次。
噩梦严重影响了奇生的睡眠,她陷入极度的焦虑之中。海良以为是医院的工作压力太大所致,疼惜地劝奇生:要不把工作辞了吧,反正家里也不需要你挣钱养家糊口。可奇生舍不得辞掉医院那份得心应手的工作。
奇生已经40岁,再不生,往后是越来越危险了。奇生心里着急,可现在这样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就算勉强怀上,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太健康。奇生决定休掉攒下的假期,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调养。
奇生的朋友告诉她,舟山是一个非常适合静心养神的好地方,还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所在地。建议她去舟山转转,顺便拜拜观音娘娘,说不定回来就怀上了。
奇生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她想好好地看看大海,说不定看到大海就可以解开那个缠绕她多年的噩梦。
8
到达舟山本岛的第一晚,奇生入住乌石塘民宿。房东大姐是个热情的人,为奇生安排了一间推窗即可望见大海的屋子。
乌石塘是个小小的海湾,夹在两座岛屿中间。从两座小岛的夹缝中望出去,大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雾中,看不真切。
在经过宁波至舟山的跨海大桥时,奇生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车窗外的海,海水浑浊昏黄,根本不是影视中看到的样子。
房东大姐说宁波湾的海是浅水区,常有船只出入搅起岸边的泥沙,因此水是浑浊的。
吃了一碗房东大姐煮的素面,奇生坐到院子里的吊椅上享受海风的清凉。夜色渐浓,乌石塘的海湾显现出星星点点的渔船灯火。沐浴在轻柔的海风中,城市带给人的那份沉重的捆绑之感褪得干干净净。
奇生坐在吊椅上,抓着铁索,轻轻摇晃,吱吱嘎嘎的响声和着呜呜作响的海风,她竟然想不起近些日子的焦虑。
这一晚,奇生躺在床上,听着海湾里的风鸣,她睡得香甜。那个梦,没有出现。
9
一早,奇生坐上网约车,直奔朱家尖。她到舟山的第一站是去普陀山。
普陀山的游览景点很多,每个景点之间基本上都有旅游巴士相通。奇生怀揣着房东大姐为她画的游览路线图,从朱家尖坐游船过海。
奇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极目远望,青黑色的海岛散落在碧绿的海面上。海水像拉褶的丝绸泛着微波,在晨光的照耀下轻轻跃动。眼前的海跟她梦境里的海相差好远。奇生摇摇头,很快将梦的事抛到了脑后。
游船在发动机巨大的引力下将密实的海水拔开两道沟,白色的浪花推涌着游船在岛屿中穿行。奇生举着手机,不停地按下拍摄键。
一道金色的影子摄入眼帘,光芒四射的观音从天而降,伫立在不远处小岛上一片苍翠之颠。奇生心内陡然生出一种失散多年的孩子被母亲拥入怀抱的感动,眼泪涌了出来。
在医院见惯生死的奇生虽不至铁石心肠,但这么矫情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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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岸后,奇生摸出房东大姐画给她的路线图。
码头离观音像最近,没有车,只能步行。沿路多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挺着大肚的孕妇,更有放在婴儿车中吮着指头的孩童。奇生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奇生拜倒在观音脚下,沐浴着观音从指尖弹向众生的福泽。奇生没有请求观音娘娘赐予她二胎。虽说那个噩梦自她踏上舟山这片神奇的土地,似乎已不再是心里的负担,但她不能保证离开舟山还会不会再受烦扰。因此,她请求观音娘娘帮她远离那个可怕的梦境。
奇生离开观音寺,又去了另外几处寺院。
虽不是专程来求神问佛,但入乡随俗也应该。昨晚,奇生向房东大姐讨教去普陀山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特意换了一百多块钱的五元十元纸币。每到一处寺院,奇生都要往功德箱里塞上一张纸币。
时近中午,奇生在一处站点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碗小米粥,一小碟凉拌卷心菜,坐在凉棚下歇脚补充体力。简单清淡的饭菜,胃口却是从未有过的好。粥喝到一半,奇生又叫老板娘为她加了一个烧饼。
路边的指示牌显示,此地离千步沙只有百米之遥。奇生又从小卖店拿了一瓶矿泉水捏在手上,沿着路旁树木投下的阴影朝千步沙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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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千步沙游人不多,白色的沙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星星点点散布着亮晶晶的东西。海波从海面刮起的海水互相拥挤爆裂,形成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朝沙滩上涌来,越滚越快,越堆越高。到得岸边时已形成丈高的巨浪,发出高高低低的唰唰声。散落的浪花吮吸着沙子朝海里退却,蓝色的海水变得浑黄。瞬间沙子沉到水底,海水再次变得澄澈。
奇生坐在礁石上,听着海浪拍击的唰唰声,阳光晒得头皮发紧,浸身于轻柔的海风中倒是感觉不出半点暑热。奇生将赤脚浸泡在清凉的海水中,浮动的海水一下又一下舔着脚底板,麻痒酥软。
略带咸腥的空气钻进鼻孔直达腹部,奇生半眯着眼睛望着海浪推了来又退了去。这是真正的大海,梦里的情景到底是哪里呢?奇生只想了一下,便懒得再想,从礁石上站起来,踩着细沙提起鞋子走到景点入口处,在水龙头下冲干净脚,穿好鞋子继续朝下一站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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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生在舟山呆了三天,附近有名的小岛她都去了。假期虽然才过三分之一,可她还要去另一处地方,来时答应过母亲去看望小姨。
小姨住在云南与四川交界处一个叫沙坝的小镇上,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活了七十多岁,最远到过县城。
奇生是第一次到小姨家。原本她跟父母的老家也在云南与四川交界处一个叫镇雄的地方。这地方离小姨家不过几十公里的路程,不过那地方不属于四川,归云南省管辖。
奇生母亲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威信县下面的一个小镇农村信用社工作,户口也从四川迁到了云南。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奇生父亲,恋爱,结婚,并定居在了小镇上。
小姨家所在的村子年轻人基本都北上或者南下打工了,家里多是跟小姨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和孩子看家帮忙带孩子。
多数人家都跟小姨家一样,除了留下一块菜地,很少自己种粮食。反正小镇上店铺林立, 包装精致的外地粮油多的是,只要有钱,随买随卖。
小姨他们吃不惯店铺里的米,虽说煮出来的饭比本地产大米更软糯。可正像小姨父所说,店里的米没有米味儿,难吃。植物油小姨说她更吃不惯,吃了一辈子的猪油,嫌植物油寡淡。这也是小姨不愿意随女儿们住到城里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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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吃过午饭,奇生跟小姨一起到菜地摘南瓜,晚上小姨父要杀鸡招待她。嫩南瓜奇生还是小时候跟父亲回云南时吃过一次。不管是白水煮,还是炖鸡汤,或者煮汆汤肉,糯糯的带占甜,一咬却化,奇生喜欢。
记忆中仅仅吃了这么一次,奇生便爱上了这种食物的味道。
奇生上小学的时候,留在云南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老家再没什么亲人。从此,奇生一家三口谁也没回过小镇。
这事儿奇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清为什么。母亲跟爷爷奶奶不存在矛盾,小镇也算是母亲的故乡,但母亲好像很不愿意提及那个地方。
奇生3岁那年,父亲的工作单位承接了西北项目,作为一名技术人员,单位希望奇生父亲长驻项目部以便于后期的维护工作 。
因为有家庭,也可以申请不去。但奇生母亲积极支持丈夫的工作,果断辞去了那份让很多人羡慕的工作,毅然决然带着还不到3岁的奇生来到项目所在地夏丹市。之后一住便是几十年,如今的生活已然北方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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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菜地回来,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拍着大蒲扇坐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黄果树下聊天。
小姨带着奇生挨个儿介绍,这是李幺婶,那是金大孃,这是孙三孃……小姨一边介绍,奇生便顺着小姨介绍的称呼叫一声李幺婶好,金大孃好,孙三孃好……
离晚饭的时间尚早,小姨将手上的扇子在一根溜光的树根上刮擦两下,招呼奇生坐下。奇生没有坐,说坐了一天了,她站一会儿。小姨便自己坐下,加入老太太们的闲聊。树荫摇曳,吹送出阵阵带有树叶清香的凉风,甚是惬意。
李幺婶变戏法似的从后背抽出一把蒲扇递给奇生,说是拍着点,要不然有蚊子。奇生推让不过,接过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在身上胡乱拍打着。
老太太们的话题从附近谁又过世了到谁家娃考了学,谁家刚刚生了二抬,谁家又怀了三娃……李幺婶问奇生有娃了没有,养了几个,奇生一一作答。老太太们感慨地说,一个娃太孤单,至少应该养两个。现如今国家政策放开了,生娃再不用像过去那样东躲西藏,搞出人命了。
话题自然转到了当年的计划生育如何如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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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太太们将话题扯到了当年的计划生育上,小姨忙站起来说:哟,家里水缸放着水,一会儿满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孙三孃顺手按了小姨膝盖一把,说你家朝贵不知道关嘛。小姨没好意思坚持站起来走开,继续坐着。一向爱说话的小姨只是默默地听,对老太太们的话题没有发表任何的看法。侧着身子坐在树根上拍着扇子,有点局促不安。
奇生曾在小说里看到过当年计划生育的描写,把男人抓去结扎的,女人刚生完娃三天便抓去结扎的,半夜抓捕孕妇去引产摔伤的,计生队年三十到超生了娃的家庭挑粮食取腊肉的,卸门板的,捅破屋顶的……花样百出。奇生以为,那样的描写,只不过是因为文学创作的需要而已。
今日听老太太们讲得有名有姓的,令人惊骇。
金大孃的娘家就在邻镇的金河湾村。她们村子里一户赵姓夫妇,头胎生的女儿,因老大不满六周岁又怀孕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将已经怀了八个多月的赵家媳妇抓去引产。据说孩子生下来还是活的,被村妇女主任丢进了茅坑里。赵家媳妇去蹲毛厕,看见她的孩子躺在茅坑的灰堆上还在动。赵家媳妇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后就疯了,那个叫惨哟。
奇生听得浑身发冷,汗毛炸起,她颤声问金大孃:那孩子呢?最后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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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树根上的小姨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她颤颤巍巍地扶着树根站起来,哑着嗓子说:奇生,咱们回吧,我好像有点头疼。
奇生摸了摸小姨的额头,又搭了搭脉,说不烧啊。小姨讪讪地笑笑,说:可能是中暑了,我下午没喝水。
奇生急切地想知道那个被扔进茅坑的孩子到底怎样了。于是对小姨说:要不您先回去喝水,休息一下,我一会儿自己回来。
见奇生不走,小姨又想留下,又觉得不好意思,最后连扇子都忘了拿,神情恍惚地回去了。
金大孃在奇生的催促下继续讲刚被中断的赵家媳妇的故事。
按照当时的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当地政府可以根据本地民族分布情况、居民户籍性质、职业等等划分为三类人群分别对待。一类人群是城市人口,包括城镇行政事业单位国企企业职工家庭,一对夫妻头胎生的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都只能生一个娃。二类人群主要指汉人聚居的农村地区。因农村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头胎若是女孩,则孩子年满六周岁,可以再生一胎。若头胎是男孩,则只能生一个。
三类人群主要指少数民族聚居区或者特殊的人口稀少的少数民族,不管头胎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生二胎,个别地方甚至允许生第三胎。
凡是不在计划内的二胎、藏匿亲友超生二胎的行为都属违法。
金家河村,奇生小姨居住的村子都属于二类地区,主抓计划生育的村妇女主任工作积极,计划生育政策执行的尤为到位,曾多次受到县计生局的物质精神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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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媳妇生完老大才刚出月子,即被她们村的女妇主任何宗莲带到镇卫生院放了节育环。以后每个季度,何主任都会将村里的育龄妇女们集中到一起,赶牲口一样驱赶到镇卫生院作例行的检查。
又一次例行检查即将到来,赵家媳妇带着尚在吃奶的老大去邻县看望刚生产完孩子的妹妹,当地人叫作送月米。因妹妹孩子产下来没有奶水,赵家媳妇便留在妹妹家多住了两晚,帮着妹妹奶孩子,这么一来就错过了当季的检查。原本何主任跟老赵说好媳妇一回来,她就来带去卫生院检查。
妇女们对于每个季度都要耽误一天工夫去做检查,老大的不乐意。农忙季节,逼着去都有怨言,没人逼更不会主动了。
赵家媳妇从外地回来时,赶巧何主任母亲过世,待何主任从娘家奔丧回来,县里又下通知开会。就这么一拖二拖,一个多月时间很快过去。
按理哺乳期的妇女是不容易怀孕的,赵家媳妇怀里的娃还没断奶,肚子里又放了节育环,双重保险。何主任想干脆等下一季度再去检查。
可事情偏偏那么凑巧。赵家媳妇的节育环就在这期间的什么时候滑落了,例行季度检查时,赵家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已近五个月,胎儿已经开始在母亲肚子里翻腾。
赵家媳妇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这,是一条生命。作为母亲,她舍不得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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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学上讲,怀孕14周以前可以进行人工流产中止妊娠。过了这个阶段,再做人工流产容易引起产妇大出血导致生命危险,终止纴娠的方式只能是引产。通常给产妇注射一种叫着利凡诺的药物,让胎儿自动脱离母体排出体外。
为避免被人看出自己有孕在身,赵家媳妇很少公开露面。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眼看藏不住,赵家媳妇不惜以妹妹生病需要帮助为托词,躲了出去。
何主任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于是天天往赵家跑,问老赵媳妇啥时候回来。老赵总说快了快了,但没个准信儿。
何主任吓唬老赵:你媳妇这次要不去检查,我告你们对抗政策,罚你家的款。老赵忙说:何主任,老大还吊在他妈的奶头上呢,准没事。
何主任天天来赵家逼着要人,但赵家媳妇只是一个不回来。
何主任急了,放下狠话:老赵你媳妇要敢躲在外面生孩子,罚死你,到时连你家这破屋子都保不住。
面对何主任的威逼利诱,老赵除了一句“不存在”再没别的话可说。看老赵三脚踹不出个闷屁的劲儿,何主任搓火得想狠狠地抽他两记耳光,可她何宗莲是妇女主任,是文明社会的干部,跟一轴棍似的爷们动手,有辱干部的斯文。
时间一天天过去,赵家媳妇始终不露面。何主任扛不住了,若赵家媳妇真的在外面躲着生二胎,从最后一次检查结束开始计算,那么最大月份应该快8个月了。再这么耗下去,肚子里的孩子瓜熟蒂落,可就说什么都晚了。眼皮子底下违法生二胎,挨批评事小,她妇女主任的官位怕是也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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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主任突然想起,老赵小姨子是通过反复复读初中才考上中师的。毕业后分配到某镇小学当了老师,端上了公家饭碗。
何主任终于掐住了老赵家的七寸。别说,还真管用。
改日,何主任晃着一只黄色牛皮纸信封,收件人信息栏用蓝色钢笔写着:兴川县教育局负责人收。
老赵只扫了一眼,额上就有汗珠涌出。但他仍然煮熟的鸭子嘴硬,好半天才垂着眼皮说了一句:何主任你表乱说,根本不存在。
第二天小镇逢集,一清早何主任就去了镇上,那封检举老赵小姨子窝藏违反计划生育伟大国策嫌疑犯的信件到底有没有寄出,没有人知道。但没过几天,赵家媳妇半夜三更潜回了村里。
老赵媳妇没敢住家里,她藏在了后山一处山洞里。
何主任仍然天天来赵家守着,她凭妇女主任的直觉认为赵家媳妇回来了,但就是抓不着人。
随着天气渐渐转寒,山洞里终日不见阳光,冷得像冰窖,生火势必暴露行踪。赵家媳妇只得白天藏在山洞,夜里偷摸着回家睡觉,天不亮又逃回山里。
燕过留痕,一个大活人进进出出的,总会露出些马脚。何主任已然嗅到了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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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何主任离开赵家时,有气无力地说:老赵你赶紧把媳妇叫回来去做手术,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今天不太舒服,发烧了,说完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往家走。
大山里早晚温差大,又赶上阴天,赵家媳妇早冷得招架不住了。妇女主任前脚刚走,她便摸回了家,准备好好烫烫脚睡一觉。
半夜,一阵拳头捶打门板的声音将老赵一家惊醒。
何主任带着两名积极分子杀到了赵家,将赵家媳妇堵在屋子里。耳听着木板门被捶得就要倒地,老赵赶紧趿了两片布鞋出来周旋。赵家媳妇提起屋子里的小板凳砸开窗户上的木条,捧着肚子翻窗逃到了屋后的田埂上。
何主任听得屋后木条断裂的声音,指挥着同来的两名手下从房子两端朝屋后的田埂包抄。
慌不择路的赵家媳妇本就行动不便,又加上天黑看不清脚下的路,一脚踩空从十来米高的田埂上滚到了坎下的泥地里。何主任一行三人猛扑上去,用绳子将赵家媳妇绑了个结实。随后何主任指挥两名手下卸下老赵家的门板,又用一根绳子将赵家媳妇死死地固定在门板上,随即将人抬向镇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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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媳妇摔倒后,肚子里开始阵阵搅痛。她的脚也扭伤了,火辣辣地疼,眼看着脚脖子肿成了发面馒头。
躺在门板上的赵家媳妇仰望着西面黑黢黢的山顶上那颗正隐入曙色的星,泪水顺着眼角流淌到耳朵里,钻心的凉意使得她上下牙齿哒哒直打架。
何主任一行到得镇卫院时,天色正在放明,早点铺的老板咳嗽着在捅炉灰。晨光中的卫生院孤零零地坐落在小镇边上,静得连声虫鸣都听不到。
镇子人口本就不多,且多是皮实的乡下人,除了妇女们来做检查时喧闹一些,平时极少有人来看病。因此,就是正常上班时间也不好找到人。偶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儿,都知道医生住在哪里,上门喊一声也赶得急。
何主任他们因抬着赵家媳妇,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赵家媳妇的阵痛越来越频繁,她硬挺着没哼一声,任由汗水随着牙齿叩击的哒哒声滴落到门板上。
约摸等了半小时,何主任捏着四根油条,带着卫生院的吴医生赶来开了门。抬门板的两个小伙子各自从何主任手上分得两根油条,坐到石阶上吃起了早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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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医生扫了一眼门板上一身泥土光着双脚的赵家媳妇,面无表情地说:何苦?这些年,她用双手扼杀在母亲子宫里的小生命到底有多少没有细算过。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从刚入行时的痛苦、纠结、食不下咽到现在的麻木不仁视而不见。
吴医生一边准备做手术用的药物器具,一边示意何主任为门板上的孕妇解开绳子。
吴医生举着装了药水的针管从另一屋走出来,孕妇仍被死死地绑在门板上。见吴医生脸上呈现出几分不悦,何主任讪笑着说抓这女人可费了好大的劲儿,让她跑了可咋办?吴医生懒得争执,扒开赵家媳妇的衣服,将一支利凡诺注入羊膜腔内,不知是冲赵家媳妇还是吴主任说:有反应了叫我,便进了另一间屋。
何主任这才叫两个帮手解开赵家媳妇身上的绳子。可能是被捆绑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是脚伤严重,赵家媳妇下到地上直出溜,站不住。
你不是挺能跑的嘛?何主任白了赵家媳妇一眼,伸手搀了一把。
赵家媳妇刚刚躺到床上,便感觉有滑溜溜的东西从两腿间滑出。
吴医生听得叫她,吃了一惊: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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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一旁的何主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了了。
吴医生忙着剪断婴儿的脐带,趁吴医生为产妇消毒,何主任赶紧将光溜溜的婴儿包在一叠草纸上,捧出去扔进了卫生院的茅坑里。
赵家媳妇躺了一会儿想上厕所,于是拖着扭伤的脚,扶着墙朝厕所走去。进了厕所刚刚解开裤子蹲子,便从蹲板缝隙中看到了躺在一窝干柴灰上的婴儿,那婴儿的胳膊似乎还动了一下。那一定是刚刚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
赵家媳妇只觉眼前一黑,倒在了茅坑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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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媳妇再次醒来,她躺在镇医院的木床上。丈夫老赵已将大女儿托付给孩子婶婶后赶了过来。
老赵望着妻子苍白的面颊,坐在凳子上来回搓着裤子膝盖处的两片补丁,哗哗的很刺耳。
赵家媳妇说又想尿尿,再一次去了厕所。她趴在蹲板上仔细搜寻,茅坑里的那窝柴灰不见了,婴儿也不见了。
厕所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二氧化氮味儿。很显然,刚刚有人在茅坑里淘过粪。
农民们认为卫生院的粪不掺水,养份高,曾为抢着淘粪浇地打破脑袋。
赵家媳妇呆呆地盯着脚下的粪坑,脑中一片空白,从此失语,整天傻呆呆的,跟木头人一般。
奇生听着金三孃讲故事,大热天的都感觉后背阵阵发凉,简直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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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吃的小姨父做的白宰鸡,鸡汤南瓜片。从听完故事开始,奇生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不管是小姨放养的正宗土鸡,还是她最爱的嫩南瓜,都没能咀嚼出半点滋味。
晚饭过后,奇生给远在夏丹市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中午顺利到达小姨家。聊了几句,奇生便将手机递给小姨,让老姐妹俩说话。
早就等在一旁的小姨接过电话聊了起来。奇生觉得闷得很,便端了小凳子坐到场院里发呆。
小姨跟母亲的电话足足打了40分钟,送还手机时,小姨眼睛红红的。奇生想笑又笑不出来,每次母亲跟小姨打电话,总是打着打着姐妹俩就哭起来了。
也是,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今天还在热切的聊天,说不定明天就天人两隔,想想也着实难过。
小姨父习惯早睡,已经躺到床上去了。
小姨拎了一张矮凳走到场院来,奇生以为是为了陪自己。赶忙站起身来说:小姨,累了一天了,您睡吧,我也睡去。
小姨将凳子挨着奇生放下,伸手按了按说:再坐一会儿,小姨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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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姨您说。”
小姨似在犹豫着如何开口,左右手交替撕扯胳膊上的两只袖子。奇生没有催促,静等小姨开口。
“下午金三孃说的那个孩子,是你。”小姨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还带着颤音。
“啥?”奇生从板凳上跳了起来。碰倒脚下的凳子又拌了她一下,差点摔倒。小姨一把抓住奇生的手拽了一下,奇生晃了晃身重新站稳坐下。
小姨的手冰凉而有力。她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将奇生按坐在凳子上。奇生只觉脑袋嗡嗡响,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刚跟你妈在电话里商量了,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你。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金家湾村的赵家,你的亲生母亲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你的亲生父亲和姐姐一直住在村子里,日子过得凄苦。你回来了,去看看他们也好。“
小姨仰起脸,一口气把想说的全部都倒给了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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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生就是将脑仁全部挖出来也不会想到,这样悲凄又惊悚的故事,主角会是自己。
小姨说当年姐姐结婚后很快也有了身孕,不料在一个天色昏暗的傍晚被一辆急驰的摩托车撞倒导致流产,摩托车逃逸。这次意外事故给姐姐的子宫造成了重创,身子一直虚弱多病怀不上孩子。看过很多医生,土的洋的方子都用过,天天吃药,但仍然没有任何的起色。
后姐姐打听得一民间方子,说是白羽黑骨的山地乌骨鸡有奇效,但这种乌骨鸡不好找,于是写信来托我帮忙打听。
我四处打听,但基本上一无所获。我得闲就到附近的集市转悠,托卖鸡的村民帮我寻着点。若谁家有,帮我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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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在乐和镇上,我遇到了一位远房的表姐,她家就住小镇后面。家里分得的地不多,为补贴家用,每逢赶集她也倒腾点糖食果品的支个摊子,赚取差价补贴家用。
我跟表姐讲了姐姐的事,托她若是遇上了一定先帮我买下来。
那个清早雾浓得很,屋子里比以往更暗。我和你小姨父都醒了,一看外面还黑着天儿,就准备再躺一会儿。这时隐隐听见有敲门声。
农村人都大嗓门,人没到声先到,很少这么讲究的。我和你小姨父披衣下床,从窗格一看,是乐和镇上的表姐。她这么早来做什么?莫非帮我买到鸡了?我刚要大声打招呼,表姐连忙摇手示意我别出声。
打开门,表姐背着一个背篓闪身进屋。背篓里果然放着一只白色羽毛的母鸡。母鸡的喙是黄色的,很显然这不是我托她找的白羽山地乌骨鸡。
正宗的白羽山地乌骨鸡一定是黑喙黑脚黑舌头的。我正狐疑,表姐已经将鸡抱到地上。背篓的底层,赫然躺着一个睡得正香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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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说昨天上午她到镇卫生院茅厕打粪浇地。当她拿粪勺往坑里淘粪时,瞥见角落里一堆柴灰上躺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周身青紫,胳膊和腿儿还有动静儿。表姐大骇,这年月计划生育抓得紧,生了娃不符合心意,怕挨罚扔在路边等好心人收留的常有听说。
直接将娃扔进厕所,这爹娘也太没人性。表姐心生怜悯,但她已经有两个孩子,这捡起来可咋整?家里不宽裕,再捡个三娃可真罚不起。
想起计生办上次抓自己结扎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表姐的心乱了。她想走开,可心里放不下。灰堆上的婴儿又挥了挥胳膊。好歹是条活拉拉的人命啊,表姐的心在抽痛。
表姐蹲在粪坑边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小团灰色的鸡毛沾在表姐的嘴唇上。表姐伸手拂掉的瞬间,想起我托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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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将粪勺伸到灰堆上,将婴儿连同灰堆一起舀起,扛着粪勺飞奔回家。表姐夫见媳妇出去浇地弄回来一个孩子,也是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但表姐夫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听了媳妇的简短叙述,他到院坝里守着免得有人闯来。表姐将婴儿清洗干净,翻出家里的旧包被将婴儿包好,冲了一点代乳粉喂给婴儿。
婴儿吃饱后又睡着了,表姐将孩子藏进她家地窖。这一晚,表姐和表姐夫都没睡踏实。凌晨,表姐爬起来又给婴儿喂了一些吃的,抓了家里那只白毛鸡放在背篓上面打掩护,摸黑背了来。
小姨说,从咱们县城每天往返云南镇雄只有一趟班车。听表姐讲完,你小姨父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说得抓紧,开往镇雄的班车还有一个小时会经过咱们这里。
那天的雾浓得化不开,放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样的天,班车还开不开不知道。
管它呢,就算赶不上车,我走路也要将娃给姐姐送去。我仍然背着表姐背来的那只背篓,还像她那样将白毛鸡放在上面,把你放在下面,急急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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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可能你知道你的命来之不易,从表姐将你救起一直到我把你送到镇雄,你都没有哭过一声,我们曾怀疑你是个哑巴。
我背着你沿着公路一直走,没有回头。我想着能赶上车就赶,赶不上步行更安全。从我们这里到镇雄,几十里地。以往我走过一次,走山路10来个小时。
那天的班车没有取消,只是因为雾气浓重开得慢,比平时足足晚了一个小时。我走到半路上赶上了车。车上人不多,多是从县城来的,都不认识,我更放心了。
班车到达镇雄已经是下午3:00,我不敢直接将你背到姐姐家。在姐姐家附近的商店花5分钱买了几个糖,托一个小孩去喊姐姐出来。我跟姐姐商量好放置孩子的时间地点后,继续背着你躲开小镇的人群。一直到天黑,我才将你放到了姐姐必经的路上,我躲到了暗处。
没多一会儿,姐姐果然跟着一位熟人走了过来。看得出,姐姐很紧张。两人果然看到了躺在路边石板上嘤嘤啼哭的你。这是你出生两天以来第一次啼哭,躲在暗处的我又舒了一口气,原来你会哭,不是哑巴。
为避开我跟姐姐串通的嫌疑,我当晚没有住在姐姐家,走到离小镇很远的农家借宿了一晚。因为有人证明孩子确实是姐姐捡到的,再加上姐姐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符合国家政策,顺利地为你报上了户口。就这样,你成了姐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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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长到快3岁的时候,你爸爸所在的工程队在西北承接了铁路项目。作为工程队的技术人员将长期留在夏丹市,你妈妈果断辞掉了信用社 的工作,带着你去了夏丹市。
本来你爸爸可以申请回镇雄的,你妈妈不想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执意带着你远离。
小姨讲这一切的时候,平静得像讲别人家的故事,奇生已听得泪流满面。好在她是个成年人,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见惯悲欢离合生死两别的外科医生。她很快平静下来,相信并接受了小姨讲的事实。
第二天,小姨带着奇生到金家湾赵家,接到电话的表姐夫妇也赶来了。五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感叹着当年的风云变幻和命运的奇妙,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奇生姐姐为照顾父亲,没有外嫁,招了上门女婿,育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大的正在县城读高中,小的还在镇上念小学。
奇生姐夫是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几位老人带着从天而降的小姨子回家,家里从此又多了一位亲人,他打心眼儿里替妻子和岳父高兴。因为笨嘴拙舌,他除了忙前忙后杀鸡买鱼弄吃的招待客人,很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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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生蹲在地上看姐姐撸鸡毛。草丛里一颗遗落的黄豆被雨水冲洗过后,变得鼓胀透明,蜷缩的胚芽喷薄欲出,新的生命即将扎根泥土。
浅浅的山风吹来谁家厕所里浓烈的二氧化氮味道,奇生有点恍惚,以为又在做梦。小腹内有什么东西轻轻弹拨了两下,她不知道,那里也有一个小生命已经扎根发芽。
午饭后,姐姐带着奇生来到葬着她们生母的石坟前。姐姐抢先说:妈,妹妹没有死,她还活着……姐姐话没说完,已经哭人泪人。
奇生没有哭,或许她还没有完全适应从一个故事的旁观者变成故事的主角吧。坟头的石块划过她的掌心,痛在心里。
从赵家返回小姨家的路上,经过一处茅草屋。残破的土墙和长了蒿草的屋顶跟附近白墙青瓦的二层民居相比,显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屋檐下半扇破石磨上坐着一位头发蓬乱,斜鼻歪嘴一身灰土的老妇人。只见她左胳膊横在胸前,不时的抖动。浮肿的三角眼垂向地面,嘴角流出的涎水在落日的余晖中金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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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主任,宵夜了没有?”走在前面带路的老赵远远地大声招呼,佝偻的背挺直了许多。
老妇人没有理会老赵的招呼,努力向上翻着眼皮,将目光投射在奇生脸上。
“这谁呀?几个孩子啦?” 被父亲叫着吴主任的老妇人艰难地搅动着舌头,含混不清地问。
奇生也算见过世面,但如此森冷的目光还是让她感到恐惧。
姐姐捏捏奇生的手轻声说:就是她,那个妇女主任。
奇生的手一下变得冰凉,身体在微微打颤。姐姐又捏了捏奇生的手说:“她也可怜,一屋子的痨病,死的就剩她了。前年又得了半边风,半个身子没知觉,连口吃的都弄不了,要靠四邻接济。”
奇生攥紧拳头,一步步朝老妇人走去。
小姨和姐姐不知道奇生要干什么,嘴巴张得老大。老赵惊呼:算了,莫怪她,是当时的社会……老赵会字还没喊出口,只见奇生松开拳头,抽出捏在掌心的纸巾,为老妇人轻轻擦去连在口角与衣领之间的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