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散文)

遥远(散文)

李直

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已吃过晚饭,忽然有三四个年轻人走进院门。他们进门就说:“你们这个地方可真远。”接着,他们叙述了当天的经历:早晨天刚亮就出发,走了整整一天。最有趣的是他们边笑边讲的问路。进一个村庄,遇人就打听目的地有多远,有人回答:十里地。又进一个村庄,再打听,人们还是这样回答:十里地。说到这里,几个年轻人便笑:你们这个地方,十里地咋就这么远,真是太经走了。

原本,遥远是个空间概念,专用于距离。可究竟达到何种长度算遥远,却不曾有人具体界定过。所以,一段路程是不是遥远,不由专家学者说了算,全依人们各自的感受。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春夏秋三季,下午上课前,都需专门通知。那时,全村只有一只钟,挂在学校里,所有的人家,均没有计时工具。早晨上课的时间,依生产队上工时间为准,社员下田,学校上课,前后差不了十分钟八分钟。可下午的上课时间,就需另行通知了。有一天,轮到我和另一个杨姓同学(我已忘记了他的名字)“吹哨”,通知本班学生上学。我俩便从老师手中接过一只铁皮口哨,吃过午饭便沿街边走边吹,孩子们听到哨声便赶去上课。实际上,那是一个极小的村子,总共只有四条东西向的街,平日里没觉得有多长,可在那天,每一条街,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都显得异常遥远。太阳当空,晒得人发晕,还得用尽力气吹哨子,吹得大脑缺氧,眩晕更增几分,几乎跌倒。一个个院门缓缓从眼前移过,那几条村路,遥远得堪比大城市的主干路。

四条街走下来,我俩累得疲惫不堪,下午上课一直在打瞌睡。幸好那时读书即不为升学也不为毕业,成绩好点儿差点儿,无论在老师眼里还是在家长眼里,都不算事儿。睡两节课,亦不算什么。孩子们之所以恋着上学,主要是惦记着课间合伙玩闹。

奇怪的是,那个小村子的街路,及至如今,在我的印象里,还是那样长,那样远,似乎比北京上海这样大城市的街路,都要长得多。

前几天,偶翻《收获》,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耕田像无数条黑色长龙,一垄一垄地伸向遥远的天边,那种无际无涯的延展,似乎永远都没有终点。有人说,北大荒的垄,地平线有多远,那垄就有多长;也有人说,北大荒的垄,像铁轨伸向远方……(《收获》2018年第二期《凋谢的兰》作者袁敏)读至此,往昔生活一下子涌上我的脑际。西辽河上游西岸的沙土地,颇有此文中提到的黑土地的气势。无论种下的是谷子还是荞麦,垄头都长得超出了想象,令人生畏,动辙就“过梁”。不仅在这一端无法看到尽头,就连站在田野另一端的人影,也无法看见。特别是夏锄时节,烈日当空,挥汗如雨,从地头一锄搭下去,一步一步地挪移到另一端,几乎把一个人所有的力气都耗光。尤其极度疲惫中绝望的远眺,只见一垄垄禾苗无穷无尽地伸向远方,而体内的力气又如穷人钱包里的钱币几近于无,刹那间涌上脑海念头是这样的:即便饿死,也强似这没有尽头的疲累。

目下兴起了乡村旅游,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孩子和年轻人,纷纷跑到乡间去体验“收割的快乐”。殊不知,沙土地上割庄稼,那条令人生畏的长垄,从这头弯腰割到那头,中等体力的人,割下一条垄的最后一棵,都会扔下镰刀,扑通一下倒在地上:累死了,累死了。那架式,即便下一镰割下来的是黄金,也不想再动了。

记得有一年割谷子,是在离乡政府很近一个叫三节地的村子的南梁。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应该略有一点类力气了。割了一遭地,歇一气儿,就有人吆喝第二气活了。此时,身上的每块肉,似乎都在大声的喊疼叫酸。在踉跄着挪地到地头抓住两三棵谷子挥刀下去的同时,竟生出这样一种想法:往自己腿上猛砍几刀,砍得血肉模糊,砍得鲜血直流,也强似这种无休止的劳累。后来,我曾多次回忆此时产生的设想,颇觉得可笑。实际上,当时打倒我的,不是劳累,而是那条没有尽头的长垄带来的恐惧。它那超出了想象遥远,完全能够吞噬一个人的力量和希望,甚至生存下去的勇气。那条垄,尽管可以步量,但在我眼里,是一段令人恐怖的距离。

实际上,一段路程,无论多么遥远,依现在的技术手段,都能够精确地测算到小数点后面若干位。但是,这种冷冰冰的数字,只是一种飘忽而空朦的空间表达,真正的遥远,不是数字能够表现出来的,而是生命的极致体验。是在绝望触手可及时尚须坚守的苦苦拼搏。我相信,没人喜欢遥远,但是,对于一个个体的人来说,只要设定了目标,遥远就会如约而至。它要打垮你,压倒你,直到你在遥远面前退缩或坚持走到遥远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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