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散文到小说,从当代到架空,刘亮程为何一直对驴情有独钟?

刘亮程1962年生于北疆的沙湾县,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村庄长大。大学毕业后,回乡当了十几年的农机管理员。1993年,喜欢写诗的刘亮程远离家乡,到乌鲁木齐一家报纸做副刊编辑,业余开始创作《一个人的村庄》系列散文。他的散文以乡村为主题,风格隽永,意象丰富,很快就引起文学界的轰动,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近年来,他的创作又转向小说,发表了《虚土》《凿空》和《捎话》等长篇小说。他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

作为新疆人,刘亮程对驴有着深厚的感情,驴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在他早年写的散文里,驴是富有智慧、能与人交流的动物;在2018年底出版的小说《捎话》里,驴已经成为有灵魂、有语言,能够沟通天地鬼神的“半仙儿”一样的存在了。

一、从散文到小说,从当代到架空,驴一直是刘亮程文学创作的重要意象

刘亮程笔下驴的意象,是在其写作生涯中逐渐丰满和深邃起来的。

在早期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中,他塑造了众多独具特色的乡村动物意象。在人畜共居的乡村世界里,他将狗、马、驴、牛等置于与人平等的位置,视其为人们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

刘亮程对于驴比较关注,认为驴有大智慧:

“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平衡了你的生活,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

他认为人与驴相比要更加卑微: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不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谁都不敢独自直面世界。但驴敢,驴的鸣叫是对世界的强烈警告。”

作者甚至在驴面前自惭形秽:“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的。”特别是那高亢的驴鸣,更使得驴获得卓然不凡的地位。

近年来,刘亮程开始写小说。在他的小说中,仍然用浓墨重彩刻画驴鸣。在《凿空》一书中,刘亮程写道:“驴鸣直冲青天,在高空炸开,天空变成驴鸣的天空。其它声音攀援而上,驴鸣把大地上所有声音连根拔起,……全部地被驴鸣叫醒,朝上升腾。”老城巴扎万驴齐鸣的场景,令人震撼。

《捎话》中的驴鸣,不仅有形状,还有颜色:“在能看见声音颜色和形状的毛驴谢眼里,满巷子的母驴叫声架起无数道通达天庭的粉红彩虹。”刘亮程不止一次把驴鸣形容为红色的,说驴鸣就像一颗粗壮的沙枣树,涨满了乡土的空间。

在小说《捎话》中,驴的形象进一步升华。

故事发生在架空的古代西域地区。那里有黑勒与毗沙两个国家,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爆发了持续几十年的战争。故事的主角是库和谢。库是一位民间捎话人,也是毗沙国的著名翻译家;谢,则是一头小母驴,身上刻满了经文。

库接受本国昆教首领之托,将小母驴谢作为“一句话”,带给黑勒国天教领袖买生天门那里。库带着谢,一人一驴,背负着“捎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见证、经历了许多生死和不可思议之事,终于抵达黑勒国。

《捎话》构建了一个关于动物与人类的寓言式世界。这个世界的驴具有非常广大的神通,能看得见鬼,看得懂人心:

“驴从来不糊涂,全黑勒的牲口中,只有驴知道人改宗了。鸡和羊都不知道。马也不知道。马只会让人骑着打仗,从不知道为啥打。马看不见鬼。人也看不见。人脑子里有个鬼,驴能看见。驴见人脑子里的鬼变了,就清楚人世变了。”

这个世界的“驴鸣通天”,驴的声音能上达天堂。“人生时骑驴,死了魂附驴体”,借助驴鸣,灵魂才能飞升到天堂。

谢作为一头驴,不仅能听见鬼魂说话,还能看见所有声音的形状和颜色。她在捎话路上试图跟库交流。可是,这个懂几十种语言的翻译家并不懂驴声音的含义。谢到达目的地后,就被达买生天门杀死、剥皮。因灵魂无处可去,只好寄居到库的身体里,与库合二为一:

“谢像进驴圈一样进入库的身体。谢试着在里面昂头,库的头猛地昂起来。试着伸展腰,库的腰一下趴展了。试着耸耸长耳朵,库的耳朵动起来。”

人驴合为一体,库才真正听懂了驴鸣,打通人和驴之间的物种障碍,最终成为人驴之间孤独的捎话者。

在《捎话》一书中,神秘、神圣、神奇的驴鸣与宗教中的诵唱类似,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去处……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小黑毛驴的天真鸣叫。”

在《捎话》的世界中,驴成为故事的主角,驴鸣成为《捎话》最为重要的意象。评论家何平指出:

“作为一部声音之书,《捎话》思考的即是有灵之万物的隔与无间。库最后既听懂驴叫,也在不同语言的覆盖中聆听到自己三岁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的故乡的初语。小说也因此成为一部灵魂还乡之书。”

二、对驴的爱好,是对传统文人喜好的继承

驴是从秦汉时期由新疆传入中原的。在中原地带,马是一种军事装备,普通人不能用或用不起,驴是老百姓——包括文人——出行最常用的代步工具。所以文人与驴子就结下了深深的不解之缘。

据《唐摭言》载,李白骑驴游华山,县宰认不得他,他说:“曾用龙巾拭唾,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道上不许骑驴?”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贾岛在驴背上完成他的“推敲”事业,李贺也常常骑驴吟诗。宋代王安石写有《驴二首》,其一曰:“力侔龙象或难堪,唇比仙人亦未惭。临路长鸣有真意,盘山弟子久同参。”南宋陆游更有“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名句。

可见,驴在一定程度上是文人的标志。在《捎话》中,库经过战场时,拒绝骑马,认为骑马就是武人,骑马就意味着战斗;骑驴的是文人,骑马的不杀骑驴的,可以保命。这个设定,是否得自历史的启示呢?

当然也有人贬低驴。如柳宗元写有《黔之驴》,讽刺有些官员无才无德、外强中干。法国哲学家布里丹讲过一个寓言,说驴在两捆草堆之间的徘徊,最后饿死了,警告世人勇于决断。

但从整体上来说,驴多数时候还是作为智慧的象征的:新疆的阿凡提,总是骑着一头小毛驴。八仙中的张果老也是倒骑驴的。美国的民主党把驴作为党徽,认为驴代表聪明、勇气。

刘亮程对驴的意象的塑造,可以说融汇了历史上很多关于驴的佳话。

刘亮程在《通驴性的人》一文中表示,不能像驴一样鸣叫是遗憾:“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怕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在《捎话》中,刘亮程干脆在主人公的身上实现了这个愿望。书中这样描述库的师傅临死时的情形:

“(库的师傅)临断气前,他仰躺在炕上,突然来了劲,脖子伸直,头仰起,喉咙咕噜咕噜响,喷发出一句驴鸣——‘昂叽昂叽’。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在那里,生命停住在那里。骤然地,养在院子里的驴大叫起来,紧接着周边、邻居家的驴大叫起来,全毗沙城、城外乡村的驴都大叫起来。库的嗓子也一下充满了血,他强忍住自己,一直到师傅咽气,外面的驴叫停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脖子一伸,头一仰,嘴朝天,‘昂叽昂叽’大叫起来,叫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他们师徒都是通驴性的人,在生死离别之际,选择了学驴叫。这不由让人想起中国历史上关于驴叫的经典场景:

魏文帝曹丕和“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关系很好。王粲喜欢听驴叫。王粲死后,曹丕非常悲痛,亲自参加丧礼。祭奠之后,曹丕对陪同的文武大臣说,他生前爱听驴叫,朕与大家每人都学一声驴叫来为他送行。于是,隆重的葬礼上,皇帝和满朝文武大臣一起引吭学驴叫,如泣如诉,闻者莫不下泪。

这股爱好驴鸣之风延续下去。西晋名士王济王武子也爱听驴叫。他去世后,名士孙子荆在其灵前学驴长鸣,其他宾客都捂嘴偷笑。孙子荆大怒,骂那些宾客:“你们怎么不死,反教王武子死去了!”

三、不断丰富的“驴”的意象,刘亮程想表达什么?

在《凿空》一书中,刘亮程也写到大量的毛驴。在《凿空》故事发生的时代,满街都是驴车;驴和人像兄弟一样相处,毛驴和人走在一起像朋友;驴叫的时候人会听,人说话的时候驴也在听。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用三轮车替代毛驴车,好多驴就被杀了。但那些把驴车换成三轮车的人,慢慢就感觉这个家里缺少了什么。家里拴着驴,你一进门的时候驴会拿眼睛看你,像亲人一样和你打招呼,三轮车不会;驴养上一年能给你下一个小毛驴,家里面又多了一个丁,三轮车也不会。

刘亮程认为,当人驴共居的时代逐渐远去,当这块大地上不再有毛驴曾经那么深情地看着人世,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生生死死,这个时代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的世界。借助《凿空》中的驴意象,刘亮程表达了对乡村文化的依恋,以及皈依灵魂家园的精神追寻。

写《捎话》的时候,刘亮程已经把驴看作是与人同等地位的生命体,而非牲畜或者动物。借助驴的视角,《捎话》写出了人和驴的双重世界。在驴的眼里,人类战争是荒诞和无谓的,杀戮永无止息,连累驴们一次次被卷进战争。

通过驴的视角,刘亮程用一种基于普遍人性的人文关怀,观察社会人生,用文字记录与生活本真有关的种种意象,不断反观人类本身,达到人与自然情感共鸣的效果。正如《当代文坛》编辑、批评家刘小波所说:

“这既是一部寓言,更是一部喻世明言,处处与现实挂钩。无论是关于欲望的描写,还是关于历史的叙述,都指向现实,以此提醒我们对历史的态度,对苦难的遗忘,对欲望的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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